叶嘉莹: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发表时间:2014-06-11   来源:新京报
 
 
 

 

叶嘉莹出席九十华诞纪念活动时。图/IC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今年7月,叶嘉莹即将迎来九十华诞,5月国务院原总理温家宝向她发来贺信,称她为传播中国文化作出重要贡献。

 

  编者按:“对于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古典文学能否作出圆满的解释?对于人世间最险恶的选择,古典文学能否提供坚强的支撑?对于人心里最幽茫的心事,古典文学能否给予温存的慰藉?”2011年,黄晓丹博士毕业时带着这些疑问与自己的导师叶嘉莹暂别。如今,在叶嘉莹90岁寿辰到来前,黄晓丹在本文里追溯与叶先生的交往点滴,回忆就从博士毕业前后的离别开始写起。

 

  一 离别

  2011年我博士毕业。毕业典礼时叶先生在海外,没有参加。但对我而言,离别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开始。那是四月的黄昏,在叶先生温哥华的家中,我度过了在加拿大的最后一天。去机场的路上,太平洋的风从海上吹来,摇动一整片森林,背后是我不再能轻易踏上的土地,以及永远过去了的学生时代。我既为日后不再需要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地汇报功课而感到轻松,又为依然未曾给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个支点而觉得茫然。

  二 梦想

  跟叶先生读书,是我青春时代一以贯之的梦想。2001年,我正在读大二,对于人在世界上能够追求什么,想要找出最可靠的答案。那年我有两次暗室逢灯的经历,一次是被苏州北寺塔廊间书写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震惊,另一次就是看到了叶先生的书。《金刚经》说的道理是万有皆空,而叶先生开篇即说:“我以为中国诗歌中最重要的质素,就是那份兴发感动的力量”。我在图书馆幽暗的书架间席地而坐,看叶先生从陶渊明讲到杜甫,又从杜甫讲到李商隐,直到丰厚高贵的人类情感在我心中激起的共鸣盖过了对空无的知觉。走出图书馆时,我似乎感到在无常之中,有一贯之物,在流转之中,有坚刚之气,因之,短暂的生命也值得认真去度过。多年以后我亲耳听到叶师说起“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更笃信那不仅是智者的开悟之语,更是仁人的坚誓之辞。

  三 挫折

  每个前来拜访先生的人,都会叹服她在时代和命运的波折中如一株“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的嘉树。而声称要追随先生的人,往往分辨不清自己是寻求荫庇的投林倦鸟,还是迎战风雨的林中幼树。当时的我以为找到了一条容易的路,幻想成为叶嘉莹的学生就自然获得了一种加持的力量。但当真正开始博士课程,我像所有人一样需要面对考试、论文、毕业、工作、恋爱、社会、人际关系中的挫折。在先生的课上,大家赏析诗词、谈论理想。走出先生的家门,一个个却都生活得并不如意。我体验着此间的落差,渐渐埋怨古典文学固然优美却虚幻无力。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先生的人生和学术中最有力的地方,正是在人天两造往返间体现出的巨大的韧性,是承担琐碎艰难的生活后依然能投入于精美而持久的精神活动的能力。但读者因为醉心于先生对理想世界的描写,便将先生遭遇的苦难也想象为一种浪漫的审美体验。妄图以诗词为魔杖,将人生变得诗意而平坦。

  四 温故

  三年后的一个春夜,有首词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久久不肯离去,是王国维的《蝶恋花》。一些记忆在顷刻间回归,先是先生在天津的寓所中戴着老花镜,对半空中念出“王国维‘忆挂孤帆东海畔’一首”;然后是太平洋边的UBC大学东亚图书馆,馆内的东亚图书和东亚面孔让人放心用汉语互致问候,但一走出馆门,便有无限的阳光炫目,使人聚不起乡愁。

  我读博士前,每次想到先生,都是那个在讲台上优雅自足、铿锵有力的形象。但在这个春夜里想起先生,是个柔弱的老人的侧影,穿着质地柔软的旧衣服,夹着一本书或一个小包,慢慢悠悠地从卧室中走出,攀上图书馆的台阶。学生辈看到了,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试图扶她一下。

  人如何能整合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影像?人类愿意将那些曾经“举袂当朝阳”的人固定在高台上仰望,希望她永远带来希望、力量和抚慰,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在一瞬间豁然开朗背后有多少的百转千回,又要独力战胜多少的幽茫心事,才能凝结起一次掷地有声的讲演。

  如果看不到叶先生柔弱平凡的一面,就无法完全理解刚强那面的价值。她夹着头发卷子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样子、在卧室翻找老花镜的样子、为了打印机故障而着急的样子……赋予了她讲台上的形象更大的深度和真实性。

  古典文学并不能帮助人免除生活中必须承担的重负,却也决不是闲暇者的消遣,不仅仅是失意者的抚慰。之所以必须倚仗古典文学所营造的那个理想世界,是因为只有决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人生才能从蜉蝣式的无谓的漂流变成值得的追寻,时间之丝也因为找到了眷绕的线轴而不飘散于虚空。

  五 前行

  在那个春夜到来前,我已在大学教了两年多的古典文学。毕业后每次去南开,叶先生问我最多的问题就是“有没有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记得我第一年圣诞节回去看她时,给她看一个学生的作业,第二年圣诞节去,先生还特地问起这个学生。如果今年先生再问我这个问题,也许我会对她说,爱好古典文学的学生一直是有,但他们也要经过很多的犹豫和迟疑,追寻梦想并且落空,然后又在落空中生出新的希望和理解。

  对于那些格外宏大的问题,我依然没有找到答案,但如今我很庆幸曾有一个关于古典文学的梦想,并将它孵成了职业。在2014年的春三月,我和学生们一起学习两晋文学,讲到“新亭对泣”和“青衣行酒”时,教室后门边打瞌睡的男生都抬起头来了,在那个瞬间,那些我们未曾身历的久远历史从语言中复活,带给我们深重的悲哀。而比新亭对泣更大的悲哀,是使用着自己祖国的语言,而语言失去其曾有的精美与优雅。那使我们在自己的故乡成为异乡人。我想,不管最后能不能想明白那些重要的问题,单单只是去继续使用和传承这种精美的汉语,人生也就值得度过了。

  □黄晓丹(叶嘉莹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