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一休”,想必大家想到的都是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那个机智勇敢的小沙弥形象吧。但如若说到“一休”的原型,日本室町时代禅宗临济宗的著名奇僧——一休宗纯,恐怕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与汉诗之间的“不解之缘”了。 一休,本名千菊丸。其父是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后小松天皇,其母是日野中纳言的女儿伊予局。当时的日本是在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统治下的室町时代。由于一休的母亲是被击败的南朝权臣藤原氏人,足利义满逼迫后小松天皇将其逐出宫廷,并下令让一休从小就在京都安国寺出家,以免有后代。因此一休从5岁起就未曾受过皇子的待遇,也从未以皇子自居,一直在寺庙潜心修行。他15岁为僧,16岁从随西金寺谦翁和尚,命名“宗纯”。谦翁和尚圆寂后,当时23岁的宗纯又进入禅宗非正统的大德寺派名僧华叟宗昙的门下继续修行。华叟见其天资聪慧便在宗纯25岁时授其“一休”法号。至此,后世受到万人景仰的“禅僧一休”便诞生了。 一休宗纯,不仅是日本室町时代禅宗临济宗的得道高僧,同时也是一名擅长用汉语创作汉诗的诗人。据《东海一休和尚年谱》记载,一休13岁时跟随幕哲龙樊学习用汉语作汉诗,一日作诗一首。这期间所作《长门春草》一诗为一休宗纯现存最早的作品,15岁时以一首《春衣宿花》而知名。并著有汉诗集《狂云集》《续狂云集》等,其中仅《狂云集》便收录其诗作多达500多首。他在日本汉诗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日本汉诗一大家。 纵观一休的诗作尤其是其早年作品,无不透露着浓浓的“禅味”。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一休是日本禅宗临济宗的僧人,而“禅宗”,作为一种中国化的佛教,从奈良时代开始,由宋朝传往日本,于室町时代达到鼎盛。从文化学角度看,这一时期,由于武家文化建立,各地领主之间的战乱纷争造成了社会的巨变,而随之带来的人心的积怨与躁动引发了日本人内心的不安。末世思想与“无常”思想充斥着整个日本人的思想领域。而禅宗提倡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见性成佛,教外别传”的宗旨,以及中国南禅宗所提倡的“顿悟”的悟道精神无一不成为当时的一剂救世良药,其影响甚至遍及整个文化领域。正如日本学者加藤周一说的那样:“室町时代的文化,不是有禅宗的影响,而是禅宗成了室町时代的文化。”在这种背景之下,随着宋元时期中日僧人的大量交流,日本禅僧在“悟道”的同时,通过禅宗接触到了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学。在禅宗思想的强烈影响下日本文学产生了对传统的反省。其最大产物便是“五山文学”,所谓“五山文学”是指以日本禅宗“五山十刹”为主体的禅僧们所掀起的汉文学风潮。五山诗僧们热衷于通过禅宗接触中国文学,学习用汉语写作汉诗,从对中国诗的机械模仿到以文会友,以诗喻禅,极大地促进了中世纪后期即江户时代汉诗的兴盛和成熟。在“诗禅一味”的主导思想下,五山文学作品又深受唐诗宋词的影响,使其普遍具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境界与韵味。 一休的早期作品也不例外。一心追求纯洁信仰,以悟道为毕生心愿的青年一休,常将宋代诗人林和靖与晋代诗人陶渊明作为典范,写下了诸如“春意年年每一朵,高风夜夜月三更。孤山曾断名利路,惭愧诗僧吟未清。”(《和靖梅下居》);“晚菊东篱衰色秋,南山且对意悠悠。三要三玄都不识,渊明吟兴我风流。”(《南园残菊》)的诗句。《和靖梅下居》一诗中“孤山”指的便是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和靖,“诗僧”则是自己的自喻。在一休看来,自己的诗歌无论从意境上还是品格上都无法与远居西湖旁孤山上的林和靖相媲美;而《南园残菊》一诗引用了陶渊明的即便是在日本也脍炙人口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最后“三要三玄都不识”则是反论禅僧们需要达到的境界。由此可见,林和靖的“清”、陶渊明的“隐”才是一休和尚追求的真正的风流。这才是在大彻大悟的境界中创作出来的诗篇。当时的一休认为无论是参禅还是作诗,都要求人要摒弃世俗的干扰,用纯真的性情,清高的人格去吟咏世间的景物与人生的悲欢。 但一休和尚中年时,正值禅宗由盛转衰的室町幕府末期,佛教界虽表面兴盛,内部却极为堕落,许多僧侣为了私利,忘记真正的修行,一味结交权门,攀慕富贵,追求名利。而日趋贵族化、世俗化的五山诗僧们更是把汉诗的创作当成炫耀地位、哗众取宠的一种手段,因此作品大多是抄袭、模仿前人的平庸之作。一休对此深恶痛绝,特别是在其师华叟病故、师兄养叟立即在大德寺大兴土木并自称是华叟的继承人之后,一休认为这既不符合华叟本意,也违背纯洁信仰。于是愤然离开大德寺,开始他的漂泊之旅,风餐露宿,云游各方,济世救人,自称“狂云子”。此时一休的行事风格已然大变,甚至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癫狂痴缠”成了他的代名词。传闻华叟死后,其委托人将“印可状”交予一休,一休当即将之撕碎,投入火中。“印可状”是证明僧人修行悟道的文书,可以给人带来荣誉、地位,甚至于莫大的利益,然而一休却断然毁之。其实当时众多禅僧、寺院为一己之私而胡乱授予庸僧、伪僧“印可状”,一休为了抵制这些不正之风,才有此一举。然而一休还是受到了各种非难,尤其是指责他对华叟不敬的言论铺天盖地地袭来。 同时,在诗文写作上一休和尚也与从前判若两人,空寂静穆的禅诗仿佛化作昨日梦,开创了“狂诗”这一文学形式,辛辣的讽刺诗和香艳的梦闺诗成了他全副武装的盔甲,他所写的汉诗集也取名为《狂云集》。当一休看到同门追求名利之徒时,就作诗揶揄道:“颐卦题名贪食来,会中脍炙宠如梅。攫金手段机轮转,君子果然多爱财。”而当一休看到将军足利义政与其妻日野富子不顾饥荒时期人民的死活,大兴土木,宴饮达旦时,又奋笔疾书将义政和富子比喻为唐玄宗和杨贵妃:“暗世明君艳色深,峥嵘宫殿费黄金。明皇昔日成何事,空入诗人风雅吟。” 有人说晚年的一休行径更为癫狂无常似“普化”,诗作风格更为放浪形骸近“杜牧”。确实,一休作为禅师却成了当时最受佛门内外误解的僧人,与中国唐代的普化和尚极为相似。一休虽出家持戒,但又认为禅宗的禁欲教条不无虚伪,他吃肉喝酒,甚至出入风月场所,还曾根据“老狂薄幸”的心境以匾额“梦闺”明示自己的好尚。其实在当时的日本,禅僧与女子私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许多伪僧却还道貌岸然,只有一休反其道而行之,揭去了这些虚伪的面具。细数他的诗集中以晚唐著名诗人“杜牧”为题的诗不下十首,而引杜牧诗句作典的更是占多数。可见一休晚年也确实对杜牧是大加赞赏的。其最具代表性也是最遭人诟病的一首诗《自赞》这样写道:“风狂狂客起狂风,来往淫坊酒肆中。具眼衲僧谁一拶,画南画北画西东。”一休几乎将自己与杜牧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来往于“淫坊酒肆”中的杜牧只有在诗中才能展现他儒雅的风貌,而这种儒雅恰恰又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狂”十分契合,都是不如意之士的一种表面姿态而已。那么一休是否想借杜牧对“狂”的态度进而表达自己对禅宗之“狂”的主张以及藏于“梦闺”之下真实的儒雅之精神呢。 一心悟道、精于汉诗的禅僧一休宗纯,以其空寂静穆的禅诗、冷嘲热讽的讽刺诗及香艳风流的梦闺诗在日本五山诗僧中独树一帜,更给日薄西山的五山文学平添了一抹余晖。他以悟道后的疯癫道出人间世相,不拘于世俗的假象,拨正禅宗弊风,无一不阐释了纯真的真谛。一休宗纯超越了俗世的物欲与法执,终其一生以无我的大智大爱济世度人,他的形象与思想不仅留在了日本人的心中,亦如动画片《聪明的一休》一样得到世界上更多人的认可! (孙芊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