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入梦》 幼时淘气,和小妹做贼似地偷翻母亲的衣橱,那些长大了才能穿的衣服尤其叫人憧憬! 记得祖母说:孩子都几岁了,还是庄稼人,穿红戴绿的给谁看?于是,衣橱里那些颜色艳丽的衣服母亲是不穿的。但母亲说那是她的嫁妆,娘家带来的,自然不能扔掉,留着吧!存个念想。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曾穿过一件胭脂红的风衣,无过多的点缀,扣子,衣兜,简单朴素至极,却也极为好看,似冬日风雪里的一朵红梅。后来在无意中看到父母结婚证上的照片时,才恍然惊觉,照片上的母亲穿的正是那件朴素的风衣。 那一抹楚楚的胭脂红,也是她嫁于父亲时最明亮的颜色。 许多话都是在后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里,母告诉我的。 她说得最多的是她上学的那些日子,当然,那也无疑是她最珍贵、记忆最清晰的年月。母亲说学校的一块饼卖五分钱,买一块和舅舅两个人要分着吃两天。 几年后,因家境寒苦,外公外婆不得不让母亲和舅舅其中一人回家做农活。母亲回家终究是毋庸置疑的,那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仍旧深深地扎根于落后地区的人们心中。于是母亲还未上完小学便早早的结束了自己上学的时光。没过几年,便如同大多数农村女子一样,嫁为人妇。此后,便担起了为人妻、为人子、为人媳的责任。 父亲和母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仅读过几年书且生性腼腆的她不善抉择,一应的事都是由外婆外公思忖裁度,婚事也是如此。父亲是老实的庄稼人,外婆外公对母亲说那是不错的归宿,虽不能荣华富贵,却能安稳无忧,况且父亲脾气犹好,母亲断然不会受气。于是母亲的婚事便无可厚非的落定了。择定了日子,备了嫁妆,随着送亲的队伍,母亲开始步入了另一个家庭。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满面温和,好像不曾觉得缺少什么,或者有什么遗憾。 她就是那样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座更加贫穷落后的大山的。生儿育女、砍柴挑水、翻种土地、喂养牲畜,那样的乏味生活持续了十四年。那十多年,恰巧是两个世纪的更叠阶段,时代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城市以惊人的速度趟入时代的浩浩荡荡的洪流之中,而大部分的乡村拖着久病成疾的身体艰难前行——终究是被远远的甩在时代身后。 母亲便是这样被时代抛下的。她隐忍,朴实,为了大山她穷尽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后来因我和小妹来城里上学,况且农村的日子愈渐艰难,不得不举家迁往城里。母亲终于摆脱了那些年围困她的大山,然而时过境迁,事殊世异,早已人非物换。很多新鲜的东西她不再好奇,也不愿去尝试;旧的东西她反倒铭记在心,唯恐忘记。城里的街头巷尾有各种各样的饼,但从不见母亲买了去吃,那和她多年怀念的饼的做法和味道到底是不同的。 她在城里找了工作,不是很累——比农活轻松。那十几年清淡的乡村生活,更是养得了她寡薄的性子——不与人算计,也不大与人群聚在一起。以至于后来的我时常在想,我骨子里生来的冷淡是不是一部分源自于母亲。但人愈长,抑或老,便免不了沾上那些话人长短的世俗习气,见得愈多,听得愈多,自己便会说了,母亲亦是如此。 离开家乡,那些衣物母亲也是不曾带的。偶尔回乡,老房子里的衣橱仍旧是在的,只是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渐渐地腐朽了,那朽木散发的味道阵阵侵入鼻腔,让人满心地厌恶。岁月就这样——不着痕迹悄无声息地打磨着人们浅藏在记忆中的人和物,尤其残忍。 只是在生活面前,终究许多事都不如往日如意。在城里,父亲愈渐感到与城里人的差距,自己却无力做大的改变,看的越多,便越发难平。饭桌上,他时常向一家人抱怨,哀叹,语言尤其的尖酸,荒唐。然而日子依旧平静如水,不曾遭遇过大的磨烂坎坷。我和小妹十几岁的年纪,总不愿听他唠叨那些话,唯有母亲,始终无声地容忍着,坚守着。没日没夜的做着劳苦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于这个家,她总是默默地操心、付出,不曾有过怨言。 母亲的那些衣物我大都忘却了,只记得那底层的四缎布匹,一匹翠绿,一匹玫红,一匹浅粉,一匹深红。那些布匹也是我和小妹最喜爱的,待至夜里家里人都睡去,我和小妹便偷翻出来,学电视里古人的样子,裹在身上,拖着长长的裙摆,步履款款。也压低喉咙学古代女子说那细软的腔调。后来读张爱玲,看张曼玉,便对那裁剪均匀的旗袍喜欢到了骨子里。那样细腻的布匹拿来做旗袍才不算是辜负。 在空濛的傍晚,身穿旗袍,轻移莲步,踏暮色而归。那时候正直花信年华,春衫薄袖,多好的年岁。 然而那些山水明净,纤纤如雪的光阴于母亲而言,到底是太匆忙了。 或许年轻时候的母亲也曾幻想过,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纪,穿最爱的衣服,不论天气好坏,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邂逅了最好的人。隔着陌生的距离,微微一笑,算是问好,是否一起前行并不重要。 夜里,我又想起了母亲那至今尚未裁剪的布匹,不知在这些年辗转奔走的日子里,遗落哪段记忆里。朦胧中,那身姿曼妙的女子,一袭轻盈的薄衫,翩然入梦来。 《缝衣针》 那日黄昏,我随手取了本书借着天色翻开来看,祖母坐在一旁缝祖父的旧衣。 在古代,针线也算是女红了,那些男耕女织的年代,女子虽不习诗书,却不得不做女红。解放后,受封建思想的束缚,也依旧是用来衡量女子是否心灵手巧的标准,更决定着女子能否觅得好人家。如今,我已不用如同祖母年轻时一般穿针引线缝衣纳鞋底,大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愈来愈新奇,早已不用我担心是否有,而是在意是否满意。 约莫是文章枯燥无味,我便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索性放下手中的书侧着脸细细打量祖母,祖母也不呵叱我,自顾自地引线。 祖母花白的头发紧扎在脑后,额头上凌乱的短发无力的卷曲着。皮肤耐不住岁月的侵蚀,已变得暗沉干瘪,如同祖母每逢农耕二月晒的羊角菜,紧皱着,耷拉着。过时的衣服款式宛若祖母生活的年代一样遥远,却又仿若眼前。裤子有好几处另色的补丁,走了形的胶鞋上沾着已经风干凝固成形的黄泥。祖母风尘仆仆几十年来节俭惯了,如今亦是不肯丢弃分毫,就像不忍丢弃那段艰苦的岁月一般,而我心头却莫名的涌上一股酸楚。 往日里,茶余饭后,祖母总会向我们讲起那段苦难的岁月。反反复复,怎么也说不完,我们怎么也听不厌。 祖母不曾读过书,十多岁时念过识字班,老师便是大他一岁的祖父,后来两人便走到了一起。两人算不上恩爱,生活中有诸多磕碰,吵了一辈子,虽如此,却也相互扶持着过来了。 再后来便是操劳四个年幼的孩子,生活虽清苦了些,却也熬过了。 祖母活了一辈子,忙碌了一辈子,艰苦操劳了一辈子,早已在生活面前妥协认输,已无心打理花白的头发,衣领上的草屑,鞋上的泥垢。 缝制的衣物耷在双膝上,线团缠绕在一起和碎布片黯然的躺在旁边的篓筐里,以及那多年不用生了锈的顶针,显得毫无生气。 一线引至尽头,祖母在紧贴衣服的地方打上结,遂用剪刀将其剪断。又在筐篓里拿出线来,在嘴边抿了抿。随即递给我,唤着我的小名叫我穿针。 自幼时有记忆起,祖母眼睛便不好使了。每当祖母缝衣,我和小妹便会在一旁帮忙穿针。祖母总说,年轻时我的眼睛清亮着呢,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在家给你父亲他们纳鞋,那时候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照明,而且连煤油灯也不舍得用。你们现在好了,要什么有什么…… 祖母这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年轻时为了父辈日夜不得息,老了也闲不下来,那样劳碌的生活早已在祖母的心中蒂固根深,几十年如一日。引了一辈子的针线,也被手中针线牵了一辈子。如今人老了,线也疲惫了。 只是如今的她依旧挣扎在新生活与旧时代的交界处,这么多年,穷怕了穷惯了,叫她如何丢得掉。祖母外出时习惯把钱用纸或塑料袋包上几层,或是踩在鞋底,或是夹在袜子里,生怕给人给偷了去;亲戚们给她买好吃的啦,她也总是念叨个不停,不是念叨谁的好,而是埋怨谁又花了钱;变了质的水果饭菜也舍不得扔掉,那些艰苦的岁月里人都不够吃哪有扔的理……我不愿去打扰亦或者企图改变祖母持续了一辈子的习惯,她小心翼翼的活,我随心所欲的过,索性随她去吧。 祖母收拾了杂物,颤巍巍的进了屋去。 如今祖母很少说起年轻时候的经历和那段备尝艰辛的岁月了,大概她也说累了,只是偶尔教导孙辈,用功读书,长大后好好孝敬父母。 年老的祖母时常掉泪,每逢亲戚们回去看望她,话说着说着便哽咽了;也愈渐忧虑,忧虑土地,菜园,牲畜,子辈,孙辈……却独把生死看得轻若鸿毛,她总说,我死后把我葬在你们曾祖母的坟边,当年看风水的先生说那里风水好,福佑子孙…… 我总不忍祖母说丧气的话,却又不懂安慰她,生老病死本是事物生长规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终是要归于尘土的。多年后,龙钟老态时,或许我也会清泪纵横,对我的子辈、孙辈说那些酸楚绝望的话。只是希望他们也能如同我面对祖母一般,至少不愿嫌我啰嗦。 暮色四合,凉意袭人,我合了书进屋,沿着祖母刚刚走过的路,却又好似与祖母走的路全然不同。 《薰风几万里,来处是长安》 有人说,看十年的中国到深圳,看百年的中国到上海,看千年的中国到北京,但如果要看五千年的中国那就一定要到西安。于是,今年七月,我便背上行囊到了十三朝古都——西安。 一如歌里唱的,“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听风吹得暖软。” 从火车上下来已是下午五点,阳光却仍然眷念着这片古老的土地。明城墙静静地伫立在眼前,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岁月里沉淀着,不再向人说起他那一路披雪的生平。接着便乘车到了钟鼓楼,橘黄的太阳斜斜的躲在钟楼的身后,时不时的探出头来,远远的望去,像极了小孩子山水明净的脸。钟楼和鼓楼遥遥相望,在林立的高楼间,更添了几分寂静厚重的沧桑感。钟楼始建于明洪武十七年,当时位于西大街以北广济街口的迎样观,后来城市中心逐渐东移,城市改建,明神宗万历十年,在陕西巡抚龚懋贤的主持下,整体迁移于现址。鼓楼始建于明太祖洪武十三年,清康熙三十八年和乾隆五年先后两次重修。古时击钟报晨、击鼓报暮,因此有晨钟暮鼓之称。 清晨买了小吃和水,便开始东行,第一站到达的便是久经闻名的骊山,购了门票乘坐缆车上山,然而我们却并未走到山顶,而是从缆车到达的第二高峰开始往山下走,不出几步便来到了老母殿前的观景台。烽火台屹立在远处的山顶上,而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点燃的烽火却早已熄灭在了几千年前,青山掩映,美人清欢,兵甲千万,如今都一一化作了尘烟。从观景台向下俯视,坐落在骊山脚下的便是华清池。当地的导游介绍,现今的华清池并非是历史旧址,而是后人在原遗址上重新修建的。看罢,留影,便开始了下山的道路。 路途中,两棵参天的皂角树并列生长着,外围的栏杆及低处的树枝系着红色的福带,红绿之间,是一番别有的意韵。这便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连理枝了,传言是当时李隆基与杨贵妃亲手栽种,为的是两人长久美满的感情。然而马嵬坡事变也是无争的事实。“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些句子是何等的悲凉。杜牧的那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在此刻不禁更添了几分凄楚,那时候谁又会料想此后的境遇。终究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徒留几声欷歔,几声叹息,在历史的长河中零落成泥碾作尘。 先后走过了大大小小的亭台、旧遗址、石刻,却都在此后如水的平静日子里暗淡了模样。唯有彭昭的《骊山晚照》和为纪念蒋介石而修建的兵谏亭在脑海中澄澈清明。 骊山晚照素来有关中八景之一的美誉,然而我却未能赶上时候,一睹晚照的旖旎。听闻要夏季雨后日落时分方才能见到,也有人说:要有缘人才能见到,这不禁让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多了几分神秘色彩。有幸的是,到底是在石刻上彭昭的诗里捕捉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意象,想来也算是慰藉了。 而说兵谏亭就不得不提到一件震惊世界的事件——西安事变。1936年12月12日清晨,张杨两位将军发动兵谏,蒋介石从华清池仓皇出逃,藏身于半山腰一虎斑石东侧的缝罅中,后被搜山的部队发现,扶掖下山。据说当时本无人注意到那石缝,搜山的士兵误打了枪,恰好打在虎斑石上,蒋介石才误以为被人发现,方寸大乱,狼狈现身。兵谏亭是胡宗南为了纪念恩师于1946年发起,黄埔军校七分校士官募捐而建立。从最初的“正气亭”到现在的“兵谏亭”,期间几经易名。这其中变化的不仅是一座建筑物的名字,同样也是国人在不断地深入解析历史事件之后对某个人物的评价,它更深刻,更客观。 从骊山下来,便是前往世界八大奇迹馆,异国的奇景在清晖的光里熠熠生辉,暗中的人带着轻巧的步子穿梭着。再走便是秦陵地宫了,经介绍方才知道,我们身处的是通过红外线勘测技术勘测后在真正的地宫上仿建的,而真正的地宫尚未被开掘,其中有着诸多的因素,而风水一说最为人们所接受。 走过漆黑曲折的地道,方才到达地宫,地宫中部是秦朝的宫殿,正中置放的是秦始皇的灵柩。四周则是彩绘的陶俑,斑斓的壁画,布局巧妙,历史人物故事一一跃然眼前,尤其生动。人们小心翼翼,屏声静气,步子轻缓,唯恐惊扰了安睡的秦始皇帝。头顶之上的图案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黑蓝的的天幕里,隐现出了灵巧晶莹的星粒。此时,我们也游完了地宫内大小的角落。脚下的步子迈着,脑海中倏地想起以前学过苏轼的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我无力为谁申辩什么,只觉得,我们所能看见和理解的是不是仅是局限于我们所站立的角度和尚且浅薄的学识呢,那么对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物直接地盖棺定论到底是缺少公正的。千秋功过纷繁落,徒留是非后人说。我们在其中看出的万种玄机于今日都不过化为一句:前车之鉴,勿重蹈覆辙。 最后到达的是鸿门宴遗址,曾在书里将司马迁的《鸿门宴》咀嚼了百遍,终究在到达的那一刻,想象与急迫一一遁入静默,面对一种伟大时不敢贸然相认又不愿断然割舍的情怀油然而生,我在心底默念:你好,久违。行走此间,我看到的是井与鼓,雕塑与泥土;在更深的目光里,看到的是栩栩如生的历史与人物,经久不变的永恒与生动。昔日的山河一局、胆量气魄、智谋与干戈,现今的秦川历历、芳草萋萋、丹青与黄花。曾经看了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对西楚霸王项羽便有着更多的情愫,慨叹,惋惜。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首《垓下歌》,那句子尤其悲壮与哀婉: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四面楚歌、乌江自刎,字字铿锵,在史册中荡气回肠。 一天的行程就在万千思绪与一身疲惫中结束了。斗转星移,人非物换,我的目光无论如何也无法望穿那深邃的岁月长河,那些云烟,过眼消散。 现今的西安早已不是古时的长安,古长安位于现在西安的西南角上——也就是长安区。乘车到火车南站时,有幸路过,心中泛起波澜万千,十三朝古都的辉煌,到底成了张养浩《怀古》篇里的那一句“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一笔太浓,那一笔太浅,史册有太多浮沉。汽车向前行驶,穿外的草木渐行渐远,前方,谁也无从料想,风光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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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入梦:路攸宁散文三篇
(路攸宁 四川省万源市第三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发表时间:2015-02-10 来源:中国文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