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群邀我前往芙蓉寺茶场喝茶。 咏群几乎可以一口气毫不费力地报出那些芙蓉茶的名字:芙蓉禅茶、野生禅茶、芙蓉贡茶、芙蓉白茶、芙蓉碧螺春、阳羡雪芽、芙蓉雪芽、芙蓉春、芙蓉苏红、芙蓉春红、芙蓉红茶、紫玉金毫……芙蓉,一株完完全全的“苏”式植物。芙蓉茶,一种安安静静的“苏”式香茗。在咏群浸满茶香的心胸里,整个世界就像月光一样古老而宁静。 咏群是做了母亲,尽收了凡尘的琐碎和人生的幸福以后,才忽然重逢芙蓉茶的。在咏群的眼里,芙蓉茶简单如一匹素色的棉布,静静地躺在陶都宜兴、铜官山麓的田野里、天地间。芙蓉茶多好,在江南,在秋天,在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过去以后,她能让人还有这样一段温暖的岁月,让生命的节律与自然如此相投、如此契合。 我来到芙蓉寺的这几天,江南的天色像稻谷一般饱满、柔和、暖人。在千年古刹芙蓉寺所在地的芙蓉山上行走,那无数的山野气息、朵朵将谢未谢的米黄色茶花,在叠翠层峦、萦云雾峰、秀水吟溪中与人脉脉相望,彼此的心扉豁然敞开。我的目光,像抚琴的松风,像芭蕉的影子,像落雁的平沙,刹那间变得无比柔软起来。 太阳渐渐升起,仲秋的上午渐渐地明快起来了。站在芙蓉寺的高处,可以看见许多房舍,以及茶园,以及竹林,以及整个芙蓉山庄,都被阳光照彻。偌大的山庄,几乎空无一人,时光在铺满松针和落叶的山间走过,悄悄地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在几株高大松树的落荫处,在一幢红砖两层楼房里的某一间,我和咏群面对面慢慢地品尝着芙蓉碧螺春、阳羡雪芽、芙蓉雪芽、芙蓉春、芙蓉苏红、芙蓉红茶、紫玉金毫……我们品几口茶,就听一听风在树尖走过的声音,闻一闻躲在林间深闺里的茶香。茶花,这林间的孩子,她是听得懂我和咏群之间的谈话的,咏群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去,花儿们便与大地低低絮语。芙蓉山庄,这大自然的灵童,终于开始说话。 宜兴茶在沧桑岁月中一路迤逦而来,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茶道深深深几许,在茶人心里总是难以毕述。早在田中稼穑、农耕手作的东汉,宜兴茶就开启了茶史的渊源,成为中国茶业的发轫之作。然而,历史的河流总是太过阴翳,许多当年储存于茶人内心的鲜活体验、丰富语辞,因为没有说出来、传下去,成了永远的谜。那些属于不同朝代、不同岁月的茶人,他们激情的叩拜、绵长的风韵、神话般的足迹,此时早已如秋后的蒲公英,多少柔情的花瓣随风飘去,消逝在日暮烟尘古道里。现在,我们只能通过《旧唐书》《新唐书》这些史书,以及陆羽的《茶经》等专著,方才在浩如瀚海的故纸堆里,慢慢钩沉出一些吉光片羽般的旧时影像。于是才知道,中国最早的贡茶,诞生于陶都宜兴,史称“阳羡贡茶”。 盛唐的天空,洪波涌起,星汉灿烂。李白、杜甫、王昌龄、李商隐、卢仝、陆龟蒙们的脚印,穿行在唐诗的故土、茶道的家乡。在密密的丛林里,终于,有一个名叫卢仝的茶圣,他的目光与我们在阳羡大地不期而遇。盛唐阳羡的上空,澄澈得如同小儿的眼神,修竹在温润的地气里尽情地拔节抽箨,有风吹过,随风摇曳的青青竹叶,如同慢慢聚拢的洁白毛羽,饱蘸着深深的浓墨,在卢仝心灵的版底轻轻抚过。这位视茶如命的诗人,沐浴着大好春光,以其如椽的大笔,在宜兴大地写下了“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这样千古流芳的诗句。这位不满二十岁便隐居嵩山少室山、终身不愿入仕的少年天才,其诗风一如其为人,雄豪、浪漫,并且诡异。他不远万里从河南嵩山来到宜兴,问茶山野,悠游诗海,独有领悟地将读诗、品茶营造出新的意境。 至此,宜兴茶的河流变得渐渐清澈起来,褪去了历史的烟尘,阴影渐渐变得明亮,人的感觉和视力变得异常锐利,芙蓉寺种茶品茗之风也日渐繁盛起来。云游的僧人引来福建的“十里香”,按照自己朴素的美感,将其种植于山间林溪之地,采制禅茶,品茶交友。襄阳居士庞道衡数次前来芙蓉拜寺问禅,芙蓉寺大毓禅师以山茶相待,解经释疑,庞居士感悟颇深,建“三到亭”以感禅师之恩。白居易饮过宜兴茶,欣然赞道: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到茶。 种茶,采茶,制茶。茶艺在芙蓉寺茶人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日益熟稔,如庖丁解牛之刃,如郢斤斫鼻之斤,心到之时,手到之处,眼看着茶树芽叶肥壮、白毫丰满起来。常常采摘一两个小时,整个山庄即散发出阵阵花香。茶叶的气量和风度是在不动声色中被人感觉到的,因着茶香的高锐,芙蓉寺的茂林修竹、清泉溪流、摩崖石壁之间,霎时禅音袅绕、不绝如缕。芙蓉禅寺,芙蓉禅茶,始得其名。 芙蓉茶,就是以这样合于自身的生长方式,素淡地、没有夸张地、毫无声响地确定着自己的走向。 春天的绿皮火车,昼夜不歇地向前行驶,一直开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彼时,中国茶叶界一代宗师张志澄受命前来芙蓉寺考茶问道。在他看来,这二十余亩的茶园,每一寸土地都是一片灵性的所在,向阳的山坡非常易于茶叶的生长,每一株茶树都长势旺盛、叶形阔大。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行走叩拜里,他一次又一次悟出了这些茶树的清空和圆融。在灵性的聚散离合中,在随缘顺变的生活品味里,他真诚地付出了自己最为宝贵的生命体验。很快,一个富有节律的时间意蕴提示了他,这里生态优良、环境优越、雨水丰沛,是一片十分难得的宜茶之地。于是,在他的主持下,芙蓉寺开始拓荒整地,购买祁门楮叶茶种,大面积开辟生态茶园,积十余年之功,始成“树木环绕、果茶间作、速生密植”的生态茶园。而那些芙蓉茶们,也仿佛是听从了上苍的感召,很快脱颖而出,一个个芙蓉出水、亭亭玉立,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心灵深处铺上了金属一般的光芒。那时的山野,没有现成的路径,蒺藜遍地、荆棘塞途,要用多少耐性和诚心,才能使这片摩崖开出一片花来。我将这种结果归结为信仰的力量,她使许多梦幻落实到了实实在在的手工劳作之中,最后成为现实。 咏群的父母,即是芙蓉茶场的第一代拓荒人。咏群与其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关于童年、关于少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茶园、来自于茶叶。咏群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清贫的读书年代,她和几个姐妹结伴而行,日日穿梭在茶园里,穿行在春天的诗句里,似乎人的五脏六腑都对准了春天的每一个穴位,一次又一次做着无声的精神瑜伽。 多年以后的今天,咏群深情地回忆起当年的“无声电影”,在潮涨潮落的碧螺春讯中,是手工茶那些“轻拢慢捻抹复挑”的万般揉捻,将她身体里面的绿色和茶香一点点、一点点地唤醒,并且,最终在心里盖了一间像茶叶尖尖一样清香而柔软的房子。 从十六岁考取师范、离开茶场,到三十岁离开教师岗位、重返茶场,期间经历了将近十五载春秋。终于回到了原点的咏群,这才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少年时代亲手构建起来的那座心房。在这个世界里,种茶,采茶,制茶,是一种永恒的大美。长年茶韵的浸润,使咏群一次次领悟了生命的启示,在大海一样的时间中,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真正的灵魂找了回来,然后,带着所有的梦想,在天涯月白的宏阔背景里一意孤行。 现在,咏群只要微微闭上眼睛,便能将芙蓉茶在岁月嬗变中的场景近乎完美地复原。那是一个屏声静息的世界,芙蓉茶们宛如一个个湿润、妖娆而又静美的汉字,在滋润丰茂的林间、充沛激越的山川里开张着胸胆、尽情地舞蹈,焦灼而幸福,热烈而沉静,优雅而绵长。 在众多的芙蓉茶中,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一种,紫玉金毫。我和咏群,就这样坐在芙蓉山庄的底下喝着紫玉金毫,风吹来远处叶子和叶子的絮语,又把它们吹去。喝茶的器皿是陶制的,广口型,一盏是泥土的黄棕色,杯口烧制了几片叶子,暗暗的红,像极了紫玉金毫的那种颜色,另一盏是瓷白色的,几道青绿的纹理,像鱼一跃而过的水波,倒伏的芦苇。 我真心喜欢这样的清晨或者下午,山野辽阔,周遭阒然,尘嚣渐远,如洗的心灵与无限之大的世界浑然一体。就着温煦的秋阳,和自己性灵相通的人慢慢地喝着芙蓉茶、紫玉金毫,可以将茶树的年轮、茶叶的纹理和茶尖的甘霖欣赏得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直至人间清欢缓缓而来。 这和盛唐的天空、卢仝的世界是多么的相似! (周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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