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小说的人,当我有了电脑,可以敲键盘写作、修改,再不用为改稿、抄稿花笨功夫时,我曾经和同行一起雀跃:电脑打字提高了写作生产力!打印整洁的A4、B5纸取代了厚厚的稿纸,掩盖了我字迹的笨拙,不再担心看稿人以字迹取文。有了电脑,修改更容易,保存更方便,硬盘、移动盘分别存上,打印出来再保存一份,多重保险,再不用担心稿件丢失。那时候,我看到的全是电脑的好。
互联网来了,发稿件通过电子邮箱,纸张、邮票省下了,作者和编辑的来往,在时间、效率上大大提高。写好的稿件,通过邮件发给远方的文友,可以在发表之前征求意见,避免了发表之后才恍然的遗憾,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涯若比邻。我为互联网欢呼。
写小说的我,体会到了电脑打字和互联网的长处,却没有预见互联网对我的写作还会产生潜在多重影响。
当我还在用电脑敲打中规中矩的小说,在日渐萎缩的传统纸媒上发表作品时,一些更年轻的写作者,已经开始了网络写作,绕过审读、编辑,在各种新媒体上直接展示文字;当我的写作题材还是家长里短、身边琐事时,网络写作者已经开始穿越、盗墓,有了数字可观的点击率,文字被改编成影视剧,财政状况蒸蒸日上。
互联网时代,仍旧保持传统写作方式、发表习惯的小说写作者,首先要能承受经济诱惑、点击率诱惑。
电脑写作,对小说创作本身可能产生的影响,错综复杂。
小说的魅力之一,是有特色的语言。所谓特色,包括精妙的叙事、生动准确的词汇。传统写作,每一个字词,都是作家一笔一画写出来的。笨拙的手工写作,作家可能写字丢胳膊落腿错别字难免,可能搭配错词语,成语掌握得也不精当,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习惯用语,并且可能创造性地运用词汇。手工写作比电脑打字慢,作家有工夫想,慢慢想的过程就隐含着突破、创造。小的文字瑕疵、明显的搭配错误,编辑后期加工时完全可以改正,而一些富有表现力的有创造性的词汇用法,当宽容、有眼光的编辑把它们保留下来并且见诸报刊,进而被读者接受时,那就是语言的点滴前行。任何语言都是活的、有生命的,语言的前行,不在各种干巴巴的公文中体现,最能展示的地方就是文学作品。现代文学,老舍的小说,鲁迅的小说,你一眼就能区别开。不仅是语气、文风,包括作家惯用的词汇。当批评家挑剔当下的小说家没有语言特色、千人一面、千文一面时,他们应该替中国文学往更深处想,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
不管操北方还是南方方言,孩子们学的课本大同小异,听到看到的广播、电视主持人是相同的,差不多都经过播音系的语音标准训练。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说普通话、标准话,语言特色的消失,首先从方言的萎缩开始。汉语丰富生动的词汇,很多来自方言。没有源头活水,词汇的丰富多彩从何谈起?语文课本有没有把最精美的汉语文本编入教材?语文课堂教育,除了让孩子们背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有没有教他们体会汉字的优美、汉语言文学的精髓在什么地方?作为一个受过高等学府汉语言文学教育而且从事小说写作多年的人,当我的儿子问我语文课作业时,我从一开始的自信,渐渐变得顾左右而言他,不敢给孩子确切的指导,因为我给他建议的答案,经常被老师打了大叉,而他拿回来的老师的标准答案,经常让我哭笑不得。我的文章,曾经被试卷选中,后面的问题,我这个写作者也答不明白。死记硬背,不经过大脑独立思考,不提倡灵活运用,老师批改作文不批判假话套话,孩子们体会不到汉语优美在何处,不喜欢上语文课。经过这种语言规范之后再从事写作的人,难得知道什么是好的语言,习惯了语言上的逆来顺受、束手束脚而不是创造,怎么还能够指望小说语言能有特色?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生死场》,你用规范的语法去衡量,有些地方是不顺畅的,有些词汇用得不够规矩,可正是这样的小说,成为那个时代留给今天宝贵的文学遗产。萧红的小说用词大胆、生动,如果让她做今天的中小学生,她非常可能被划入语文成绩低下那拨儿人里。可就是这样的人,描画出了那个时代的精气神儿。
敲键盘写作,比手写省了很多气力。“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七个字,用手写,一共是三十九画;五笔字型输入法,只要四个键,而且可以两只手操作,每只手两下就可以完成。各种汉字输入法,除了词组功能、造字功能,你输出一个字,后面会跟出来一长串常用搭配,方便你不必另外打字甚至不必再思考就可以完成词组。当你想不出来更好的搭配时,你当然就会对电脑给你提供的菜单欣然接受。也许有时你还会安慰自己:等我想到更好的词和用法时,我再改改。但更多的时候,其实你没有用心再去想,或者你把这码事早就忘记了。
在小说语言的坚守方面,我对贾平凹比较关注。坚持手写的作家已经凤毛麟角,还能维护自己生活地域方言尊严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读贾平凹的小说,常常让我想到汉语的源头,中国的西北,充满激情的汉唐时代。他的小说里,还能够看到如今仍旧活在西北方言里的古汉语的遗韵,让我想到一个民族的语言也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
在当下写作小说,语言难免受到网络的影响。网络语言生动、活泼,时代气息浓郁,外来词、新造词,层出不穷。但网络语言也有明显缺陷,比如词汇变化太快,有的词刚刚流行马上就消失,消极、粗俗、解构的词汇更容易吸引眼球,稳定性不够,也谈不上精美。速生速灭的态势,如各种风一般吹来又很快消失的笑话段子。缺少时间沉淀的词汇,如果大量出现在小说里,可能带来一时的新鲜感,但在汉语发展的长河中,能够传承下去的有多少?今天的小说家,在保持传统语言和吸纳新鲜词汇、新鲜表达方面,可能困惑更多,更容易迷失。保守难免失于木讷,显得冬烘老迈,不被年轻读者青睐;太过激进又可能失去汉语的优雅,首先在语言层面就失去了成为经典的可能。
互联网不仅给小说带来了语言上的挑战,还有对小说故事性的冲击。小说的故事性,在前互联网时代,是小说吸引读者的魅力之一。互联网来了,信息空前发达,天下故事尽收作家眼中,也尽收读者眼中。一个小说家,你可能比从前更容易从铺天盖地的网络新闻中找到故事,找到写作灵感,但如果你对来源于网络而不是自己亲身所历所感的故事不能进行深入的开掘,没有自己独到的发现和深入阐示,没有让读者在似曾相识的故事之外看到人性的深度、情感的温度,读者马上就会翻篇。也就是说,小说家在更容易找到故事的时候,读者对你阐示故事的能力要求更高了。在互联网时代,小说家讲故事的能力如果没有大幅度的提高,不能远远高于网络上的讲述和新奇,对不起,读者不会有耐心读下去,不会买你的账,你真的就落伍了。
互联网时代,纸媒空前萎缩,传统的文学期刊,正在面临生死考验。作为一个从手写时代开始起步写小说的人,我看到了传统写作的式微,也注意到了新媒体写作的崛起,但作为个体写作者,我却不会慌乱、轻易改变。这与我的写作初衷有关。当初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讲。把想说的话写出来足矣。如果不想靠笔下的文字赚取收入,或者当职场敲门砖,还有什么可以担忧?一个写小说的人,生存另有职业,是幸福!因为没有压力——经济上的,心理上的。有话就说,无话缄默。当写作不是物质生存手段而只关乎心灵,这样的写作,才能纯粹,离艺术的本质也一定更为接近。
在小说写作的路上,我的前面,有两个我敬重的人。一个是曹雪芹,两三百年前的人了。小说在那个时代,不登大雅之堂,换不来稿费和影视剧改编费,而且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曹雪芹有话要讲,他认为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是写小说。那就写吧。还有一位,是个外国人,加拿大女作家门罗。我对她的敬重,不因为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是她通过日常生活、家长里短表达内心的方式,正是我追求而没达到的。一个家庭妇女,一个生活在寒冷北半球小地方的人,门罗把短篇小说写作作为自己表达心声而不是生存的手段,多好。
互联网时代,年轻一代读者的阅读渠道也许越来越倚赖新媒体,传统文学期刊、书籍,以及通过其版面发表作品的写作者,也许会被冷落,读者群迅速萎缩,但我相信,平面媒体的阅读者一定还在,就像我们今天仍旧有人在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梦》、看莎士比亚。小说这门艺术,小说的故事、人物、情节、语言,以及透过这些表象传达出来的深刻的思想,带温度的情感,也一定还会有坚定的拥趸。
科技突飞猛进,世界瞬息变化,不变的是文学艺术表达人心的本质。当我们用心写作,写出我们所思所想,通过什么渠道、能够与一万个还是一百个读者交流,不是最重要的吧?
生活在任何一个时代的作家艺术家,都难免受到局限。在有限的时间、空间,尽自己所能,做好真正的自己,挺好啦。 (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