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人文版)》,(波兰)亚历山德拉·米格林斯卡、丹尼尔·米格林斯基著,蒲公英童书馆出品,贵州人民出版社2 0 1 5年1月版。
小时侯,父亲喜欢跟我玩一个游戏:他在地图上指出两个地方,我快速找出一条最短的航海路线。我和我爸都很入戏。美国名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写了一本超级畅销书《世界是平的》,其实,早在半个多世纪前,人们开始能精确地制作世界地图时起,世界就已经开始平了。我们的世界地图,上下两块极地都被切掉,变成了一个鼓形,只是在两个角上放上了北极和南极洲的俯瞰图,南极大陆的形状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但我们总是忽略它,要是没有一个地球仪在手,光看地图,真会忘记地球真实的三维形状。
地图使用的颜色,更增加了这种错觉:所有国家都是浅粉色的,看起来一片温馨、轻盈,寄托着和平的愿想。那时还有苏联,是一大片浅黄色,浅得让人忽略了它真实的分量,美国则是浅绿色———能想象这两个国家的水火不容么?许多面积大国,如巴西、澳大利亚、印度都是黄的,海洋则一律是浅蓝色,看不见它风起云涌、深不可测的真相。
这些回忆,都是被一本名叫《地图》的童书给勾起来的。我在想,要是我当初看的不是区区一张世界政区图,而是这本《地图》的话,会不会早就成为一个狂热的旅行爱好者了。不说别的,代表海洋的蓝色水面上,如同印象派绘画那样,到处铺满了一点点表示水纹的小涡线,海洋立时区分于陆地,无法轻易涉足了。在这些涡线里面,翻车鱼、鳕鱼、鲸、鲨鱼、大马哈鱼在游弋,当然还有轮船。有趣的是封面上,日本东边的海里放了一双木屐:就这一个细节,便能让孩子们嗷嗷待哺的想象力受益。
只有想象力能摧毁固定的看法。现存的第一幅稍微有点样子的地图,是一位突厥学者编撰的《突厥语词典》里收录的一幅中亚世界地图,它是圆形的,成于11世纪,没有任何立足于实地考察的空间描绘,仅仅指示了下方位:东端是日本,与中国隔海相望,南端是斯里兰卡,最西是西班牙,最北边则仅标示了“极寒地带”。在中世纪欧洲,有T -O地图,因为画面上有个T字,示意三条大河把O形的世界分成三大洲;还有“四分天下图”,表示世界由四大洲组成。
虽然古代的地图距科学遥远,但它们千姿百态,显示了局部蒙昧状态下人们的想象力;那时的旅行都是探险,进入未知,想象力全方位打开,随时准备接收意料之外的东西。
今天则刚好相反:旅行都是旅游,精准的地图无形中助长了世界的扁平化,禁锢了成人的头脑。你去一个地方,就像是去验证头脑里已经有的知识一样。阳光下的新鲜事物越来越少。
我想,这就是这本名叫“地图”的童书的价值:它试图把想象力还给人们,还给我们这些“知道得太多了”的读者。不,它不要我们回归无知状态,重新把世界看成一个被水包围的圆盘,相反,它引导我们回归孩子的审美,把所有的知识变成图画,储存在头脑之中。
这些知识是没有主次之分的。成人出行,奔着景点而去,孩子却会对路边的一株蒲公英感兴趣。翻开《地图》的任意一页,不管画的是俄罗斯、德国、西班牙,是美国、墨西哥、智利,是克罗地亚、波兰、罗马尼亚,还是中国和日本,每幅地图上都信马由缰地铺开了无数小小的图画。你看纳米比亚的地图上,穿山甲、议会大楼、铀矿开采、牛、玉米、世界上最高的沙丘、二歧芦荟、因钻石矿开采完毕而废弃的城镇、小村屋,都在一起,一个人在滑沙,他的下面就是狐獴,右边是奥施菲玛配肉菜,上面是非洲海雕……或者你看日本,你可以一路看到日本蜘蛛蟹、镰仓大佛、东京塔、松本城、东方鲀、金枪鱼、高野山根本大塔、竹子、锦鲤、艺伎、相扑、佛寺、木屐……途中你将发现日本最著名两个象征:最轻最小的樱花,和最重最大的富士山。
为什么这样的“地图”能激发想象力呢?因为它让每个国家/地区都活了起来,它们不再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东西,不再是被一圈细线包围的一个个浅色的色块,上面标出一些地名,而是一系列文化的总和。这些文化没有先后顺序,没有主次高低,任何一个配上文字的小图,都给孩子打开一扇通往异域的窗口;而它可以在任何位置打开:一串葡萄在斯图加特和乌尔姆之间打开,啤酒在比尔森大教堂旁打开,一条尼罗鳄在马达加斯加北方的两条大河之间打开,木屐在日本东边的海面上打开。
让我们暂别精确之美,去混沌、不清晰里找寻久违的美。我们不可能回到无知的时候,但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所知打乱;我们值得拥有这样的地图,它不反映世界真实的样子,却反映人们希望世界所是的那个样子:它把文化像摆地摊一样呈现给我们。《地图》的扉页上有三个大字:“人文版”,我想它是写给大人看的,提醒他们,“人文”意味着我们应当饶有兴味地看待每一个地方,拥抱世界的丰富--世界这么大,就看你怎么看它了。 (云也退 自由撰稿人,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