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燕南园里的美学散步
叶朗说,一所大学,特别是北大这样的大学,一个重要的文化使命就是要引导大学生,同时也引导整个社会有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
在每一个美学散步沙龙的背后,叶朗和他的朋友们都在寻找、展现一种精神的光芒,这种精神氛围,使来到这里的人们感受到一种人生的神圣性,感受到燕南园依旧笼罩在康德讲的灿烂星空的神圣光照之下,北京大学由蔡元培开创的人文传统没有中断。
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曾说,中国的大学和美国的大学有一个显著不同,美国的大学经常举行一些非正式的沙龙,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各种学问,而中国很少。但一些科学上新的发明和发现正是在轻松的沙龙活动中提出的,大家一起喝喝咖啡,聊聊天,一些重要的问题就可能被发现并提出。现在居住在清华大学的杨振宁说,清华没有一个好的喝咖啡的地方,这点是一个缺陷。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在北京,有这样一个小型沙龙,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个沙龙提倡文理交融,每次会邀请文艺界、学术界、科技界、教育界、传媒界、政界、企业界等不同领域的人士参加,而且非常特别的一点是,每位出席的嘉宾都是以个人身份,以学者、艺术家和文化人的身份参加,而非领导或官方身份。
从2007年至今,美学散步沙龙已举办25场,有众多文化名人参加。
图为欧阳中石、白先勇与叶朗参加美散步沙龙瞬间
初识美学散步沙龙:
参加研讨也可以像听一场音乐会
和美学散步沙龙结缘,源于一次别样的研讨会。
还是半年多前,我突然收到北京大学顾春芳教授的电话。顾春芳老师是戏剧研究领域的专家,此前刚刚发布了她的新著《戏剧学导论》,我们正是在这个活动上认识的。她同时也是一位诗人,笔名四月。顾春芳来电说,他们有一个名为美学散步的沙龙活动,近期要研讨打击乐的跨界实验与当代传播,这个活动已经筹备了一年,希望我能参加。虽然是电话联系,不便长谈,但她还是特意向我介绍,此次研讨的主角是青年音乐家范妮,被媒体誉为未来最有潜能和前途的打击乐演奏家。在沙龙前一晚,范妮将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举行打击乐独奏音乐会,票已经都卖完了,非常受欢迎。她说,你赶不上看演出没关系,范妮在沙龙上会有表演,可以弥补遗憾。我欣然领命。
沙龙的活动地点就设在北京大学燕南园51号院。51号院是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的办公场地。这是一幢20世纪20年代美式风格的建筑,灰砖外墙,两层小楼,室内装饰也是典型的西洋风,铺有木地板,楼梯设在屋内,还有供冬天采暖的壁炉。我是音乐门外汉,为熟悉环境,提早到达,结果发现很多专家学者都已经在现场了,其中就有我很敬仰的北大著名美学家叶朗先生。2010年世界美学大会在北大召开前夕,我曾费了很大工夫才采访到叶先生。现在,他就站在门口,作为东道主热情地招待刚刚赶来的嘉宾。出席这次活动的,很多是音乐方面的专家,但叶先生说,他还特别邀请了哲学、艺术学、戏剧、电影、绘画等方面的人士,还有从事教育和传播的学者。
落座后,我很快就发现了活动的主角,在一群年长的专家、教授中间,年轻的她很容易被注意到。范妮,留着酷酷的蘑菇头,行止稳重,说起话来音调低低的,有点像男孩儿。说她是80后,有点儿“名不副实”,因为她出生于1989年。当天,范妮的父母也到了现场,她母亲是女中音歌唱家,父亲是中央歌剧院的首席小号。在父母面前,范妮似乎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我想,就为一个这么年轻的音乐人举行沙龙活动吗?而且是在北大这样的殿堂?而且有叶朗这样著名的美学家捧场?
此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十年前叶朗先生与白先勇先生的相遇,促成了青春版《牡丹亭》走进北大,同样是在百年纪念讲堂演出,当年一票难求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白先勇至今提起这段往事,依然心情激动地说:“叶朗教授非常热情地把青春版昆曲引进北大。作为美学大师、北大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叶朗的认同非常重要!”以白先勇先生的声望,尚且如此看重叶朗的认同,那么对于一个年轻的音乐人,叶朗的支持意味着什么?
叶朗说,举行这次活动,一是可以聆听当今最有权威的打击乐专家对打击乐这种音乐形态深入的阐释;二是可以促成打击乐和其他艺术形式相互交融的探索;三是思考打击乐在今天如何传播和不断扩大影响力。范妮求学于德国,德国的音乐和哲学关系最近,所以叶朗还希望通过这次活动,思考打击乐如何追求一种高远的精神境界,它的精神性、神圣性体现在什么地方。
沙龙在进行中,我心中的问号却没有抹去。这个问号,一直持续到范妮开始表演之前。那天,范妮只带了两件乐器:沙锤和小军鼓。在前一天北大百年纪念讲堂的独奏音乐会上,范妮使用了超过60种乐器,但因为携带非常不方便,所以她在沙龙研讨时只选择了最简单常见的两种。沙锤演奏的曲名为《淋漓尽致》,表现水开的过程。另外一首是范妮稍加改造的小军鼓独奏。单说这最为常见的小军鼓吧,两个小鼓槌快速起落时,似乎赶上了小蜜蜂翅膀的振动,范妮用一个小小的军鼓营造出了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盛大气势。两支小曲,技惊全场。演奏结束后,范妮和与会嘉宾交流了她对音乐的感悟,显出了和她年龄不是那么相符的成熟。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叶朗后来经常说到的那个词的意义:照亮。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极有才华、极有追求的年轻音乐人。
主持人顾春芳在会议结束时特意提醒大家,桌签是可以带走的。很多人一进屋就注意到这与众不同的桌签:三面柱状立体桌签,一面印有范妮的演出照以及活动主题,另两面印有嘉宾姓名,非常有纪念意义。后来我又参加过两次沙龙活动,发现每次嘉宾的桌签都是用心设计的,与桌签一样用心的,还有每次嘉宾合影的背板墙、请柬等等。
怎么形容这次沙龙的感觉呢?走进沙龙,就如同走进剧院,走进一座殿堂,这个殿堂,因着某种精神性的追求,和浮躁的现实成为两个世界。
燕南园的魅力: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无论是未名湖,还是燕南园,北大的园子,多少都带点郊外的味道,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而是夹杂一些野草,堆着随意的山石。在燕南园,还经常能看到一些小猫,它们都见过大世面,见人并不十分害怕,安详地伸着懒腰。燕南园51号院和56号院是举办美学散步沙龙的主空间。为写这篇文章,我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上午来到56号院采访了叶朗先生。不同于51号院的西式风格,56号院里外都透着一种浓浓的中式意味。
叶朗说,外面人到北大校园,首先想要去看的往往是未名湖,但是了解一点北大历史的人都知道,北大校园里学术积淀最深厚的并不是未名湖,而是燕南园。在这里曾经住过许多学术大师。比如冯友兰先生是1952年搬进燕南园,先住54号,1957年住到57号,在这里写出了他的最后一部巨著《中国哲学史新编》。除了冯友兰之外,燕南园还住过马寅初、周培源、汤用彤、向达、翦伯赞、江泽涵、饶毓泰、冯定、王力、林庚、侯仁之等,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也曾住在这里。正是这些学术大师的存在,构成了北大的一种人文环境,一种精神氛围。
叶朗介绍,随着这些前辈学者的离去,一些机构搬进了燕南园。我们现在所在的56号,是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2003年搬进的燕南园。56号原本是著名物理学家周培源先生的住所,他曾担任过北大校长。如果以56号为中心,南面57号是冯友兰先生的住所,有名的“三松堂”。与57号相邻的58号院,原来是汤用彤先生的住所。56号院西面的60号院,原来是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的住所,现在是北大工学院的办公场所。东面的55号院,原来是哲学家冯定先生的住所,后来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教育家陈岱孙先生的住所,现在经过装修,成为李政道先生的住所。李政道先生平时住在美国,一年回国两三次,回来就住在这里。
李政道在“艺术与科学”美学散步沙龙上与叶朗交流
正是在这样一种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人文环境中,燕南园51号和56号成为北大美学散步沙龙举行活动的两个主要地点。在51号的院门上方,还刻有“美学散步”几个大字。叶朗说,将沙龙命名为“美学散步”,是因为北大著名的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有一本书影响很大,书名就叫《美学散步》。叶朗希望大家在美学散步的沙龙中饮茶、喝咖啡、听琴、品香,营造一种自由、活泼、宽松的文化氛围,讨论艺术、科学、哲学、文化的各种有兴趣的问题,引发参加沙龙的朋友们去追求一种更有价值、更有意义、更有情趣的人生,从而提升人生境界,追求人生的神圣性。
《美学散步》是很多文科生大学时代的必读书目,这次采访前,我又特地从书架上找到了这本书。紫色封面,上海人民出版社重版于1997年宗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宗先生一生著述不多,而《美学散步》几乎汇集了他一生最精要的美学文章,也是他生前唯一的一部美学著作,内容涉及哲学、美学、文学、绘画、音乐、建筑、书法、雕塑、工艺美术等文艺诸多领域。当我在叶朗先生面前拿出这本书时,他有些激动,很快也找出了他自己珍藏的最早版本的《美学散步》,扉页上有宗白华先生的亲笔签名。由此也打开了他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上世纪80年代,叶朗每周都有机会见到宗先生。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他和宗先生都比较“空”,有一些闲暇时间。叶朗说,那时一个星期如果能找出半天时间,就某个话题和宗先生谈一谈,一年下来就可以整理成一本宗白华谈话集。可以谈的内容很多,比如一个是文坛故事,宗先生和文艺界的人都很熟,他曾和郭沫若、田汉合著过通信集《三叶集》,他有很多美术、书法、戏曲领域的朋友。第二个可以谈对艺术的看法,宗先生对任何一个题目都能谈出自己独特的看法。当时守着宗先生这样的文艺大家,却浪费了很多机会,令叶朗至今都感到非常遗憾。
采访中,叶朗还提到一件让他非常后悔的事,我觉得这也是他现在组织美学散步沙龙的重要背景,不妨简单说一下。北大有三个著名的美学家,邓以蛰、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蛰年龄比后两位稍长,做过北大哲学系主任,教美学和艺术。邓以蛰祖上是邓石如,清代大书法家,儿子是两弹元勋邓稼先。邓先生隶书、篆书俱佳,有一次毛主席寿辰,北大的老教授拟了一副祝寿的长联,就是由邓先生书写了送到中南海的。邓先生对这副作品很满意,自己又写了一副,叶朗去的时候就给他看。邓以蛰还收藏了很多书法作品,其中有一幅是珍藏的祝枝山写的杜甫《秋兴八首》。叶朗说,看祝枝山的字就像看人在弹钢琴。可惜那时北大没有自己的博物馆,邓以蛰收藏的大量邓石如的书法作品后来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但故宫的好东西太多了,邓先生的这些赠品没有得到展示的机会。叶朗很后悔,他说当时如果想到请邓先生写几个字,那会多么珍贵。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燕园大家云集,如何利用其丰厚的学术积淀、挖掘当代的学者资源,正是美学散步沙龙的一个重要关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