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放自如梅州人

 

发表时间:2015-11-27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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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郭红松

 

  去广东多少次,记不清了,但从未去过梅州。梅州地处粤东北一隅,多是山地,远离广州、深圳、珠海这些热闹都会,珠三角一带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数十年改革开放滋养的风光,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和脚步,而梅州距这些流光溢彩风姿摇曳地带五六小时车程,就像一般人游览了一个大公园,不会绕一圈再去看后墙外的景致,去广东,梅州往往就被错过了。

  不去梅州,是个遗憾。

  我是出席全国文学院院长联席会议第一次到梅州。此前对梅州的了解,只有泛泛几点印象:侨乡,客家人主要集中聚居地,球王李惠堂、元帅叶剑英的家乡。到了梅州,才知梅州是一本大书,值得细细阅读,深深体味。

  梅州被称为“世界客都”。史料记载,自东晋始,在跨越1500年的岁月里,中原汉民因躲避战乱等原因,经历了5次大规模的南迁,他们在赣、闽、粤、川等地落脚定居,形成了中华民族中一支独特的民系——客家民系,世称客家人。梅州是一处客家人主要集中聚居地,客家文化在梅州表现得又最为突出鲜明,所以来到梅州,客家文化所展示的独特魅力,格外耐人寻味。

  客家人主要标志之一,是他们的居所。福建永定土楼的名气很大,已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梅州的围屋、围龙屋,与永定土楼一样,是客家人留在世上的中国古建筑的一朵奇葩。据统计,梅州现存客家围龙屋总数有2万余座,遍布于全市各地,一般都有200-300年乃至500-600年历史。这些别具风格的建筑,以静默的方式,向来访者叙说着一个独特社会的历史话本。

  这些围屋、围龙屋给我突出的印象,是一个“围”字。他们一重重、一叠叠包围环绕,构成严整的封闭格局。这种封闭格局的首要功能是防御。不难想象,当客家人山重水复地从中原迁徙而来,在一块原本贫瘠的土地上创立家业后,首先要保护自己。山鬼猛兽要防,兵匪盗贼要防,因利益冲突可能结下的仇人冤家要防,他们忐忑不安,高度警惕,戒备心极重。在大山野里,由这些围屋构成的一个个小的社会聚落,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支撑起属于他们的一片空间。

  围屋围起来的是同心同德、生死相依、休戚与共、荣损一体的生存理念,是一种向心力。毫无疑问,这利于稳定,利于管理。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对外戒备森严的社会聚落,对内,一定却是极其开放的。在我的家乡陕西关中,那些以宗族为构架形成的村落,就有这样的特点,对外很保守,耕读传家是理想,出门为官做生意的人并不多,在他们看来,守住自家一片土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比在外强多了,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出门一步,外边的东南西北风在村口就被阻绝。但在内,村东谁家来了客人,村西各家马上知道;谁家媳妇茶饭好,谁家婆婆针线差,张三家的老镢沉,李四家的风箱轻,村人尽知。家家户户之间,很少能有相互隐瞒的事情。这种对外封闭,对内开放的文化形态,构成一种超稳定的聚落构架,成为支撑整个社会的一个坚实的基本单元。

  但梅州与我的家乡又不同,不同在于这里的客家人不守成,敢出手,既想进来,又想出去,而且出去,似乎成为他们进来之后的最大愿望。

  那些客家民居,也在告诉我们梅州人这种观念悄然又强烈的转变。

  梅州客家民居包括围楼式、围龙式、殿堂式、中西混合式等等。围楼式的民居建筑有方形围楼和圆柱形围楼两种风格,是客家人来到梅州初期的一种民居建筑形式,主要功能是便于防守自卫。那时客家人势单力薄,但到了后来,随着中原汉族多次大批南迁,客家人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当地土著人户,而他们的文化、物质条件又有了较大的进步,于是我们便看到了客家民居建筑的变化——由全封闭形式转向半封闭形式的“围龙屋”建筑。再到后来,又有了殿堂式、中西合璧式等更为开放的新型民居建筑。

  位于阴那山五指峰西麓的桥溪村,让全国文学院院长们惊讶不已。我们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流连忘返,在落日熔金的霞辉里欣赏梅州人带给我们的另一种创造。当地陪同参观的人员介绍说,桥溪村于明万历年间开村,主要有陈、朱两姓,经历数百年艰苦创业,营造了一个风光秀丽、别有洞天的桥溪村庄。村落布局为狭长东西走向,东水西流。村内客家民居建筑林立,有世德楼、宝善楼、世安居、继善楼、燕诒楼、仕德堂等,其代表性建筑继善楼,由印尼侨商朱汀源等五兄弟于清末联合兴建,前后历时12年,耗洋12万建成。继善楼坐北朝南,平面布局为多轴线横向长方形,中轴对称。正立面为硬山式,侧立面和后立面为悬山式,凹式轩廊大门,披檐式小门,门额悬“继善楼”木制横匾。石砌高台基,绿色琉璃瓷饰门坪通栏,灰瓦面,夯筑土木石结构。共有房间64个,大小厅堂32个,天井5个。陪同人员介绍,这是典型的客家传统民居建筑二层六合杠式楼房。

  相对于早期那些围屋、围龙屋,桥溪村民居的变化已经很大了。在我看来,这种变化,是“收”与“放”、“守”与“取”的变化。早先的围屋、围龙屋,内敛,收束,重藏重纳,而眼前的继善楼,通放,豁达,开合有致。这种变化,应归于处世观念和文化姿态的变化。由收到放,由守到取,于此可以看出,愈往后,梅州人是愈开放,愈自信了。

  客家人在海外很多,其中从梅州走出的客家人为数不少。梅州客家华侨过南洋,一般都要从松口坐船至汕头,再换船到世界各地,松口是客家华侨在家乡的最后一站,许多客家人就是在这里住上最后一晚,天亮后便挥泪告别故土及亲人前往遥远的南洋谋生,所以它是海外客家侨胞的心灵家园,名气极大。据说早先侨胞给家人写信,只写“中国松口”即可送到。

  梅州人走出去的另外一条路,便是读书进取。一首客家童谣,梅州妇孺口皆能诵: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口一口塘,放个鲤嫲八尺长。短鲤拿来煮酒吃,长鲤卖来做学堂,教出学生个个好,朝朝早起向太阳。童谣反映了客家人崇文重教的观念风尚。客家人经历了人生路上太多的悲苦坎坷,他们知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唯有求知谋进。于是,发奋读书,立志成才,求取功名,光宗耀祖,成为客家青少年不懈的追求。

  在梅州,在一些家族祠堂门前,我们常能看到一种叫做“石楣杆”的圆形或方形石柱,高约五六米,是用一段段条石雕凿而成,然后再把它们衔接竖立起来。这是客家人的旌表之物。古代,族中倘有人考取进士,除在祠堂大门或厅堂上高悬“进士及第”的匾额外,还要在祠堂或围屋门前竖立石楣杆,以示荣耀和激励后人读书仕进。清代,除了进士,凡举人、贡生、监生、秀才等有功名的人,也可竖立石楣杆,只是底座以八角、六角、四角形相区别。近代,那些高官、富商以及对家乡建设做过重要贡献的海外华侨,族人也为之竖立石楣杆,以示留芳铭念。

  祖先艰难进来,后辈立志出去,一进一出,敢进敢出,成为梅州客家人最为独特的气质,最终也成全了梅州。梅州有一处院士广场,大理石铺成的台阶逐级通向广场中央,显得豪华气派。通道两边红色大理石建成专栏,分别刻印有古德生、李国豪、王佛松等23位梅州籍院士的生平简历和主要功绩,广场里分布着院士们的半身雕像;广场中央矗立着三根粗壮的石楣杆,直指云霄。石楣杆均为花岗岩石质,工艺精美,构思巧妙,分别雕刻有莲花、蛟龙、鲤鱼等图案,莲花象征客家人纯洁向上,蛟龙象征客家人自强不息,鲤鱼象征客家人才辈出,可谓构图优美,意象丰沛。

  漫步在院士广场,我不由感叹,梅州人口不到500万,竟出了23位院士,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既有坚守又有进取,既懂收又能放,既顺应潮流与时俱进又灵活变通我行我素,让梅州人显得与众不同。

  改革开放以后,从珠江三角洲传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们这次到梅州,听到的却是到处大谈“慢生活”。经过经济建设的积累,金钱有了,工作效率、生产效率上去了,但人却染上现代焦虑症,生活质量大打折扣。梅州人在思考什么是最需要、最有价值的生活。他们对“慢生活”有着自己的诠释,我理解,这种“慢”,不是不要效率,不是不思进取,不是吊儿郎当,而是一种怡然的心态,是看重经济发展对生活质量的带动提升,是强调社会与民生的共同进步,是树立环保意识,推崇天人合一和谐相处,在物我之间,选择以人为本。这是一种卓尔不群的姿态,一种非同凡响的声音。

  看来梅州人又要完成一次转身,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要收一收,求新求变了。

  梅州人真是收放自如,梅州确是值得品味。

 

(作者:白描,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出版《苍凉青春》《人兽》《恩怨》《荒原情链》等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散文集《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人·狗·石头》以及《论路遥的小说创作》等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