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崔世远
 
发表时间:2016-01-06 来源:中国文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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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照,后左上角为崔老师

   走上文学这条路,这条不归路,迄今三十来年了。甭管三十年修得的果成没成,有多大,这殉道般的行动却是实情。为这个实情,总是要回答诸如谁是你的领路人、老师、导师和恩师之类的问题。今天,趁着记忆沉静而飞扬,我决定抖擞精神,认认真真简简单单作个诚实回答。

  自从可以写出一二首自认为说得过去的歪诗后,也就二十四五岁吧,我就不再习惯呼人为老师了;小字辈不说了,年龄差不多即或大上十来岁的,一般都以兄弟相称;遇到得罪不起的主,一心只巴望他(她)有个一官半职,那样就可称其为某主编、主任、社长、主席、会长、秘书长、书记、处长,等等。再不济称老大也行。一些书面上的人,则叫先生。总之,对老师一词,是能躲就躲,能绕就绕。躲不了,绕不开,就含含混混羞羞答答难受万分鲠它俩字出来交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老师,多么神圣、伟大,岂能是人不是人都有资格承接、领受!俺呼你一声老师,你丫扛得住吗?

  但是,今天,就在这里,我必须得说出老师,必须痛痛快快顺顺溜溜把一个人喊老师。

  走上文学之路尤其小说创作之路后,我的老师是马尔克斯、曹雪芹、卡夫卡、鲁迅、帕斯捷尔纳克、米兰•昆德拉等。喜欢且佩服的中国小说家是莫言、贾平凹、张爱玲、毕飞宇、阎连科、刘震云等。我不走上或走不上文学之路,这份名单不存在——他们轻于风,重于空气。但我走上了;走上了,就得认。

  把我带上文学之路的老师,叫崔世远。

  没有崔老师,我可能在另一条路上走,企业打杂人、夜摊摊主、偷渡者、毒贩、游民、劳工、保安……我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我父亲的愿望是,儿子当果农去,经营一坡果园,讨个种果下崽两不误的村姑。我高兴国家废弃知青上山下乡制度。我高兴我走上文学之路,因此,崔老师不仅是老师,还是恩师了。

  我在崔老师执教的万源中学读书。万源是大巴山深处一座小如麻雀的偏僻县份,旧时是川、陕、鄂几不管的山匪纵马出没的边地与天堂。

  经过三年初中训练,到了毕业前夕,那是1976年夏天。崔老师那天穿着他常穿的长袖白衬衣,袖口照例扣得紧紧的。他给我们这批桃李上的初中阶段这最后一堂语文课,由两部分构成,前边一大半照本宣科,后边十分钟读一首诗。崔老师说,你们初中毕业了,老师没什么送你们的,送你们一首诗吧。话毕,崔老师从衣兜里摸出几页纸,开始读诗。诗很长,读一页翻一页,直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字。

  我们屏气凝神尖了耳朵听,生怕漏掉一字。但凡崔老师朗诵,我们都这样,只不过这次是毕业朗诵,大家伙儿尤其这样了。我们用满教室的长时间的掌声,收下了崔老师送给我们的朗诵,一份稀珍的毕业礼物。

  掌声平息后,崔老师问我们,知道我朗诵的谁的诗吗。我们中的一些人大声说不晓得,另一些人无声摇头。崔老师略显娇羞又不无自傲地说,这首诗是我写的,写来给你们饯行的。

  我们,尤其我,彻底震惊了。醒豁过来后,再一次报以大巴山兽吼一样的掌声。崔老师擅朗诵,无人不知,崔老师长写诗,却是一项地下活动一宗密级颇高的秘密。但是,现在,才华横溢的崔老师面对即将别离自己的桃李,一激动,终于没能按捺住自己的诗才,把一首自由体长诗展呈了出来。这首诗到底写了些啥,我已记不清白,记起的也就是年轻人从这一成长阶段到下一成长阶段有什么意义、应该怎样开创美好人生的那些意思。怎么说这首诗的好呢,觉得它完全不逊课本里的诗,甚至更好。记得我当时的评价是:很提劲儿,很了不起!正是这次,崔老师把诗歌的美好带给了我,同时让我知道了一个真理:神迹一般的诗行居然可以由我身边的凡人写出。不知道这个真理,仰面诗神缪斯,我大约永远也不敢下手开笔。

  震惊、醒豁结束后,与崔老师的语文师生缘也结束了,与此同时,我貌似文星下凡无师自通地结下了文学创作缘。伴随这一转承过程的,是对崔老师的没有底阈的天崩地裂经久不衰的折服、景从和追忆。

  崔老师最先打动我的,是他的朗诵。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朗诵起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穿透力带着蝉翼的透明的震动。朗诵到了哪儿,身体语汇就跟去了哪儿,身随声动,仿佛在为声色伴舞。他忘了自己的存在,自己就真不存在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把文章内容用声音和肢体呈现出来的活态的神器。神器散逸出的雾,把我吸了去,笼罩着,出不来,跑不掉。很久我才知道,那雾的名字叫气场。

  永远都记得崔老师读鲁迅的样子。“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读到“拗过去”时,他把读书人柔婉的脑球拗着,拗的大角度几乎碰到了榆木疙瘩做的坚硬的黑板。直到今天,我体内时不时就冒出诸如“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温一碗酒”、“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等一些碎片似的声音,它们无不是崔老师在朗诵,那朗诵穿越四十年时光,追了来,追着我不放呢!

  如果说崔老师的诗写活动把文青的我引上了创作之路,那么,是崔老师的朗诵,把土里吧唧屁都不懂的我变成的文青。我最初认识到的语言之美、文学之美、汉语之美、声音之美,无不是崔老师给的。

  关于崔老师的朗诵之美,他的同事谯义三在《在万源中学那一年》一文中描写过自己1971年的一次亲历:“崔世远一次在操场朗诵一首现代诗,很有气势,印象深刻。” 谯义三也算是个目中无人的才子,1980年代初即在《四川文学》发过小说。

  无缘听崔老师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朗诵,无缘感受那压过“文革”枪炮、打斗和口号的现代诗力量,是我不能释怀的憾。

  崔老师不仅在朗诵、诗写这种大尺度、大创造的活动中给我以冲击,亦在细小的字词深究上给我以教益。记得有堂课,崔老师抽学生起来回答斩首的“首”字是什么意思。两人回答了,错了,错得令崔老师笑了。崔老师说:“魏平,你看过《三国》《水浒》,你说。”我起立,回答:“首是指脑壳,还包括颈子。不包括颈子,不好下刀。”崔老师不置可否,我认为我错了,脸刷地红了。崔老师觉得这个游戏很有意思,遂一鼓作气把座位上的每个人都依次点了名,回答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崔老师笑得越发放浪形骸了。笑过后,他把这个首字,从古至今从中到外引经据典拆卸组合讲了个烂透,讲了整整一堂课。

  崔老师语文、文学如此了得,自当是中文系出身,但不是,崔老师的专业是法语。崔老师如此杰出,当该是省城人,当该是四川大学、西南师范大学培养出来的吧,但不是,崔老师,北京人,北大生。

  除了语文,崔老师还教物理、数学等。崔老师啥都教过,只没教过法语。

  边地万源虽属穷乡僻壤,在史无前例的失序时期,1960年代中后期吧,却涌来了大批名校生。进入万中的北大生除崔老师,还有胡平生(上海人,后为著名历史学家)、郑园园(广东潮阳人,后为《人民日报》驻法国首席记者)夫妇等。教我们的老师,好孬参差不齐,同一讲台上外来的本土的齐齐上阵。我的物理老师很牛,秦志仁,上海人,来自华东师大,后任重庆师范学院院长、重庆市社科联副主席。我常去学校图书室借书,给我办理借书登记的图书管理员,是周恩来留法同学、邑人陈茂才。出自万中的1983年四川省文科状元徐永恒在一篇文章中说到了母校根脉:“万源中学,创办于民国十七年,由北大前辈娄元亮创办。”徐永恒毕业于北大中文系,他、向以鲜和我三位万源乡党出过一本诗合集《诗:三人行》,书写诗集名的知名书法家,是崔老师的另一学生、我的同班同学胡郁。

  据说崔老师出京城来万源,最初任教小学,后才升调中学的。崔老师教完我们班,没继续教下去直到我们高中毕业;按照学校安排,他返回去教初一了。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我至今不能记起是谁。

  崔老师的夫人在成都,为解决两地分居,1980年代初期他调成都,在省轻工厅系统当着“为稻粱谋”的差。

  毕业三十年后,我与崔老师见过一面。那是2006年,我们十几个同学在成都西郊郫县搞聚会,特邀了崔老师。崔老师来了,自驾来的,听说他经常自驾游,周游过全国。崔老师从纯青年变成不显老的准老年了,身子也随之发了些体,但其他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优质和气场十足。

  见到崔老师,我万分激动,大风起兮岷水滔滔一诉对恩师的倾慕、思念。崔老师微微笑着,他说他不记得那些事了。崔老师不仅忘了事,还忘了人,他把包括我在内的桃李几乎全忘了。有知情人悄悄透露,崔老师患了轻微健忘症?如果崔老师没患轻微健忘症,大约也记不住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事了。一位老师的那些不经意不自觉的正常行为,对一个平常学生的不平常影响,这个老师知道吗?我没当过人师,不敢擅猜。我把崔老师视作文学恩师,而崔老师却不知有我这个文学弟子,甚至不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这真是一个诡异的世界。再与崔老师聊,就有些聊不下去了,就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失联十个年头了。此刻,我一边写这些文字,一边为自己的忘情、冷漠而自责自愧而痛。

  现实中失了联,就去了网上。百度“崔世远”三字,搜到两条信息,一条是谯义三对“崔世远”的二三句点评,一条是“崔世远”对《民法》一书的一句点评:“我觉得这本书最大的亮点在于债总和合同法部分。”这个一针见血点评《民法》的“崔世远”是不是我的崔老师呢?

  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中期的崔老师应该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段位了吧。老师现在什么情况,不得而知。真心巴望老师过得好好的,驾着车,操着汉语和法语,慢慢游,游遍全世界。前半生读万卷书,后半生行万里路,有比这更有品位和格局的人生么。

  在我永不散去的记忆中,崔老师身高一米七七的样子,瘦瘦的,戴眼镜;在万源地盘上,这个最优良的男人,哪方面都创下了全县之最:最博学、最书香、最才情、最温文尔雅、最风度翩翩,有最好听的声音、最白皙的肌肤、最干净的衬衫;相对万源数十万“土著”,他最“洋”,是那种中国人的洋。我的崔老师,一个人的“洋”,对称了一个县的“土”。

  我有个大愿望,那就是像崔老师一样鹤立鸡群玉树临风翩若太白,可囿于自身基底天赋条件等大家伙儿都知道的诸多原因,还没待愿望升高变大,就慌忙打消愿望息心平气作了罢。

 

   (作者:成都凸凹 本文原载《教师博览》2015年第12期)

 

       成都凸凹,又名凸凹,原名魏平。诗人、小说家、编剧。祖籍湖北孝感,1962年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万源县生活、工作二十余年。当过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公司经理、政府职员等。1980年代中期步入文坛,1998年加入中国作协。有小说见诸《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大三线》《甑子场》、诗歌《桃果上的树》、随笔《花蕊中的古驿》、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书二十余部。编剧有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凸凹作品研究集有《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场域中的小说艺术——〈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现居成都龙泉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