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学存稿》里的古琴世界
 
发表时间:2016-03-22   来源:新京报
 

  《琴学存稿》

 

  王世襄先生旧藏古琴“大圣遗音”。

 

  古琴大家管平湖。

 

  王风先生的新书《琴学存稿》出版了。作者谦称,这是一本“凑出来”的“小书”。我觉得,“小”仅指篇幅而已;至于“凑”,熟悉的人都知道,作者治学精勤,只是不太愿意多写而已。《存稿》虽仅十五万字,实融会了作者二十余年的思考和心得,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琴学研究并非玩票

  王风先生的本职是北京大学近现代文学专业的教授,关注转型易代之际的社会文化,其学术文字精醇古雅,清通可诵,士林青衿仰慕其人其学者甚众。以这样的专业背景,从事琴学研究,可以想见其识见之高,文辞之美。然而此书于作者,绝非简单的外行玩票。作者琴学师承故宫郑珉中先生,而郑先生是管平湖先生的重要弟子,再上推管先生的老师杨时百,则民国琴坛盟主九嶷山人之学脉于此三传矣。在演奏上,作者操琴有年,从郑珉中先生上溯管先生,颇得清峻洒脱之风。因此,作者的琴学研究也足称当行本色,不仅具备应有的深度和广度,也蕴含了人文学者独特的个人色彩。

  内容上,《存稿》分为“琴史”、“琴器”、“琴言”、“序跋”四部分。“琴史”所收三篇都是严谨的考据论文,侧重对宋明琴派源流及琴曲流传的清理。“琴器”是对民间流传的重要高古琴器的详细解说,计有“大圣遗音”、“松石间意”和“猿啸青萝”。“琴言”以较为轻松的对话问答形式呈现,是作者在电台讲述古琴的节目录音整理稿。最后“序跋”仅一篇,乃是为启蒙恩师李禹贤先生遗文墨迹、影音资料合集撰写的纪念文字。前三部分构成全书的主体,虽然在叙述体式上各自有别,但在内容上实可互相补充和参照。

  “琴史”、“琴器”、“琴言”

  “琴史”部分有关南宋浙派源流及琴曲《秋鸿》作者的考证堪称杰构,引据诗文集、地方志、目录书并杂纂近百种文献,是不折不扣的“狮子搏兔”之作。关于琴派,明清以来的源流较为清楚,而形成、发展于宋代的“浙派”则相对复杂,很多模糊的细节尚待厘清。作者认为,南宋杨缵《紫霞洞琴谱》的风格受到郭楚望、刘志方一系的影响,在艺术上由“声多韵少”转向了“声少韵多”。至于《西麓堂琴统》中的《秋鸿》一曲实际上就是杨缵手定谱,是未经累次删改的《紫霞洞琴谱》的原貌。文章考证详尽,胜义纷披,不仅有功琴史,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也很有参考价值。可以说,这一部分集中体现了作者传统文史之学的深厚素养,其方法可为古代琴史考证树立一种典范。

  “琴器”部分所述三琴皆为琴坛重宝,与晚清民国琴家渊源颇深,因此不惟有裨掌故,更可从中透视近代琴史、琴人生活的重要信息。如几代琴人津津乐道的管平湖先生和王世襄先生的友谊,及与“大圣遗音”、“猿啸青萝”琴的特殊因缘。又如宋徽宗朝御制琴“松石间意”那保存完好、令人惊叹的“全套旧观”——琴体为宋时原貌,琴匣及琴上配饰为清宫原物。其间故事,处处引人入胜。进一步细读,更有佳处可说。作者在琴器断代、鉴定方面继承了王世襄、郑珉中二先生的理论体系,文中不少对于唐、宋古琴断代特征的说明文字,要言不烦,切中肯綮,读之颇增兴味与见识。昔人分别藏书家类型,有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种种,作者于琴,真可谓精鉴赏、善考订了。此外,对于古琴斲制工艺史上一些重要问题,作者也予以重视并阐述。如对“猿啸青萝”琴改造重修过程的叙述,引出清人唐凯喜改制古琴样式的问题,提出琴器鉴定的历史性和特殊的复杂性。文末所附唐凯改制“鸣冈”、“海天秋月”二琴图片,颇广读者闻见,可谓甚善。总而言之,作者从历史考据、艺术审美、工艺材料等多种维度综合为重要琴器“立传”,所作文字堪称范本,足可信今而传后。

  “琴言”一变前文古雅的文体,都是活泼的口语答问。在这部分,读者可以轻松了解一个相对全面的琴学知识谱系。观其分章,有“入话”、“源流”、“琴派”、“谱本”、“解题”、“斲器”、“鉴赏”、“乱弹”,可以视作一个完整的“琴学入门”。可以看出,提问者之前做过很多功课,对古琴已有相当全面的思考。作者的回答更是相当精彩,小叩小鸣,大叩大鸣,巨细无遗,左右逢源,相信不仅初学古琴者读来兴趣盎然,习琴有年者也会得到很多启发。值得注意的是,虽说是闲聊杂谈,但信息量仍然极其丰富。作者对古代典籍的熟悉固然是一方面,更值得称道的是,很多看似平淡无奇的说法,背后都不乏细致的逻辑和有趣的思考。比如,“琴派”里面问乐瑛的演奏录音在《老八张》唱片居于怎样的水准?作者并未就音乐本体角度回答,而是从师承风格出发,认为就乐瑛的录音而言,去其柔婉,增以雄强,或可拟想其师贾阔峰的琴艺,并可印证管平湖先生所谓黄勉之的“灵动”。因为杨时百和贾阔峰都师承黄勉之,而杨时百传管平湖先生,贾阔峰传乐瑛,所以作者特别强调“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些背景,甚至会认为管、乐是属于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琴派”。所言虽有推想成分,但绝非无据,这种思路可以丰富和深化我们对于传统琴派的认知。相信,有心的读者都会捕捉到这类有趣的线索。这一部分问答,其实更适合名为“琴话”,之所以叫“琴言”,我想应该是避免和祖师爷杨时百《琴学丛书》中的《琴话》一书重名吧。

  《琴学丛书》以来的百年琴学

  古典琴学所包范围极广,汉晋以来,文士不仅博综技艺,在俯仰自得中享受琴音的美妙;对于音律度数、事类源流、演奏技巧、审美意识等也各有究心,迭见著述。尊之者更以经史之学的标准来研治琴学,称不仅可以自抒幽情,更可发扬乐教,有裨世道人心云云。认识王风先生近十年,琴学上多蒙指点,感佩其治学之严谨、为人之旷达。知者誉之为“名士风度”,想是就为人而言;至其撰文立论,则又是另一番规模气象。此《存稿》一编,可以视作作者琴学理论体系的初步呈现。

  民国时期,梁启超刊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末尾谈到杨时百的《琴学丛书》,说了这样一句话:“若琴学有相当价值,时百之书,亦当不朽矣。”梁书单行本初刊于1926年,正值国运、琴学两衰之际,博识明通如任公,竟也不免对琴学有此忧虑。回思1922年蔡元培延杨时百入北京大学授琴,于兹更近百年,琴乐发展、琴学演进已远非昔日可比。杨氏以传统儒生研治经史的精神,孜孜矻矻二十载困学功夫,终成名山之业。而任教于北京大学的王风先生,承此法脉,宗风不泯,定将鼓馀响于不绝。琴学之重振,正在今日耳。

                                                                                              (顾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