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如煮
 
发表时间:2016-03-30 来源: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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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春天,赴西周镇夏叶村煮山之约。

  气温渐升,南方的竹山已蠢蠢欲动。整个山体的地面开始出现裂隙,从肉眼难以察觉,到豁然开朗历历在目,便知地温升高,山将如煮。山边人更知道山腹内绷满的竹鞭,能量积蓄逼近压力的阀点,而信息传递也已经完成——

  我们开始吧!

  春季到来,也就是时令的信号一旦发布,一年一度的竹山喷发将在很长时间内无法制止。地面凡有变化处必有东西现身,山上忽然满是毛笋尖尖,伴随着它的,有成堆成堆开花翻涌的土石。

  如同找到了一个个出口,不知是压力顺着植株,还是植株顺着压力疾速向上,一晃眼已经比人高,依然带着乌青锥头,在击穿地表之后,继续维持着击穿空气的架势。

  生长这个词在此需要搁置一段时间,因为听上去慢吞吞。只有释放两字才能担当,气势、速度、声响,一个不少。这几日气温回升快,又连下了几场透雨,毛笋进入了日长夜拔的境界,一夜能长半米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亦不过如此。如果走到昨日停留过的地方,发觉看望过的一片笋,不再是笋孩子,竟是笋大人了,会着实吓一跳。

  春笋——山上的这个物事太能长,需不时地将其中的货色起出来分配到各家煮它一煮。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截停汹涌的生命流,让它暂时止步于此。

  这段时间,是浙江象山县山里的收获季节,如同田野里的金秋十月。仿佛“开镰”一词,有飒爽之意,“开锄”一词,则掷地有声。一锄头下去,皆成开山之作。

  此际山外的人也到来,看见山上全是笋,路上尽是运笋的队伍,居民家中也是笋,村庄的空气里充满煮开了的笋味——那是某种春风得意的味道。

  我们这番前去村民张大哥家挖笋,其实也想顺便挖挖他的生活。我相信他将告诉我的是这满辈子经历所得,有些干脆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哪怕三言两语,也抵过平日千言万语。

  听他说,笋看雨水,如果不足,笋未能成材的就多,趁早挖去晒笋干,是物尽其用。这种笋天生有早夭之相:顶上毛发干枯,捏它的身子一手的僵硬。而能长大成竹的笋,毛发青翠润泽,肉质富有弹性,这一点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能摸出来。春笋长成的竹大而直,竹节外鼓,肌肉很厚。由冬笋长出来的瘦小而竹节平,营养不良的样子,它的篾柔韧,坚固,用到后头发红。

  上天固有好生之德,每一样都有每一样的好。又如黄泥山长出的竹,属于从小生在优裕环境里未经历练,将来多半要蛀的,石山上出来的竹就像从小艰苦惯了,制成竹器多少年也不会朽坏。三五年的竹最会长笋,生育旺盛,十年以上开始出产稀少,高龄了。

  过年以后,春笋现身,至谷雨笋头齐,最多。立夏,开始落市。而八月份开始,冬笋又在竹鞭也就是竹龙根里生出。

  运气好时,他们挖到过的春笋之大,在一米四五这样,六七十斤重,就像开矿,远不是几锄头可以搞定。那种情形下,虽然挖的仍旧不过是笋——日常之物,寻宝得手的感觉却实在明显不过,好端端的人就高兴坏了。

  开春以后,对于夏叶乃至西周的所有山里人家来说,闲着也是闲着,好天气总要上山。仿佛漫山的宝物出土,不去挖一挖实在对不住。特别是留守的老人家,进山的时候,家里的小狗跟着野游。挖笋人碰到一起,狗的数量与人一样多,而且寒暄得比主人还要热烈。

  山里人家,笋现吃现取。如果烤咸笋用,最好是“黄泥头拱”。这种笋是长在黄泥山上竹鞭入土很深处,刚露出地面的黄毛一小撮,大头全在下,未见过世面。

  挖出来的笋不能搁过夜,而且得保持不见光状态,免得老掉。前面说过笋的生长势,排山倒海一泻千里,只在时间里老去,并不限于何种形式,不论是在土里还是空气里,是囫囵还是被砍头。只有一点不同,后者属于老上加旧,吃起来硬,不够鲜甜——这也只有张大哥他们才能分辨和讲究,靠着常年围着竹山的本钱和资格。当我试图阻止他们砍削掉尚觉得可以下咽的部分,得到的回复是:这么老还想留,我家的竹椅子送给你煮煮吃去。

  张大哥家跟别家一样,山上长着笋,院里家里晒着笋、腌着笋。笋饭、笋团子、笋炒蛋、笋烤肉、红焖小竹笋、大烤咸笋、咸菜笋尖汤……一辈子的笋吃下来,人也吃得落直,气质清淡。

  夏叶村依山傍溪,人家与村道的干净,又跟城里的不一样,属于用清风吹过、山泉水洗过、红猛日头晒过的清洁。至于动静,唯有天籁了。

  城里人常叫嚣要住到乡村,喜欢,其实多半是逞口舌之利。到夏叶这样清静到骨子里的山野,一天到晚看山看水看人,保证熬不了多长时间。太寂寞了呀。

  但张大哥他们不一样,仅仅是竹山笋事,就会占去他们很大的注意力,虽然打理竹山看起来也是很马虎的事情。每年,冬笋到春笋,从十月份到次年夏至,隔三差五地上山,挖笋、收拾笋、吃笋、卖笋,间或呼朋引友。比如今天,到屋边山坡挖笋就花了两个小时,还是一堆人与狗,如果一人一狗,去山深处,准定一日。回来剥笋,也就是用利刃纵向一剖横向一剜,立刻出来大颗雪白笋肉。堆得高高的笋壳运回山里,与竹叶一道成为养分。竹山总是疏松柔软,被笋拱松的,被铁锄挖松的,也是落叶堆积得日久日厚。其实有些人就地剥笋还山,替自己减负过,再干净利落地下来。

  烤笋还要更长时间,有时候连煮带焖一夜。时光就是这样过去。生产开路,生活紧跟,两相情愿。隔着季节,隔着一番轮回,期待、忙碌、满足,松口气……一切都是新鲜,人跟着每年翻新一遍,来不及多想,轮不到枯燥乏味。

  张大哥挖挖笋,也参与管理着村事,包括一条重要村道的敞亮与否,还带着他的小孙子。小家伙养到村里不久,还没有学会说话,却皮实得很,先学会了作虎啸。每对一事惊讶、高兴,便花起眼嘬起嘴长啸一声,无意中能听出另一种生长。爷孙俩特别亲密,总是熊抱在一起。六十开外的张大哥依然壮实,看着怀中的孩子是笋般一日一个样,他每餐就着花样翻新的笋喝几两土烧酒,这日子一溜如水。

  半路出城者,若肯这样身心俱在其中,与村庄、与四季、与自然万物同命运共呼吸,才有希望呆下去,直至把自己种活在乡村世界里。

  人老成精,笋老成竹,数不清的竹,挖不尽的笋,长长的翠翠的默默的夏叶村。初来乍到的人,一番攀高跌底,呼吸了不一样的空气像换了一番心肺。讲的也都是眼见为实的事体,一桌子家常菜,笋占了好大一片,配着平常一锅白米饭,吃出久违的好味道。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去挖笋,总归是这件事原始感很强,符合野外、野炊这一类的冲动。一群人得空在山里转悠,恍惚回到了原始人采集的时光,找到了植物鲜嫩的根茎部分,集中,硕大,容易得手,足供饱餐。大家冒昧地欢呼,接下去一顿子掘地三尺,七手八脚,出来后,名正言顺地再次欢呼,才装入卖相同样原始的容器内,卖力地背着走。

  为了延续这种原始野性,西周人往往在院子里搭灶,露天烤笋。这甚合吾意。

  现挖现剥再现烤,笋切成斜角大块,铁锅里放的是清水和海盐,架起柴火开烧。这味家常菜,算起来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一番铺排,浪头很大。

  比起先前的紧赶慢赶,烤笋完全可以坐下来从长计议。悠闲的时光里,想想笋,想想人。觉得毛笋这种大块头食材,生来是主角的料,绝不肯配合他物。最初使笋成为吃食的前辈们,应该很费了一番功夫吧。当试过什么都不能征服它,只有让水、火、时间这老三味使它服帖。人们对食材的处理经验,通过长期摸索出来的古老的纯粹的吃法,才是经典。西周人对饮食界的贡献,当记上一笔。

  生笋总归是糙,一根根粗纤维明目张胆地排列。它是发物,富有刺激性,容易使人过敏,旧疾复生,假如只是生吞活剥吃下去的话。但烤到位了,缺点全消。这是熬制的功夫,笋在锅里退去生涩、桀骜不驯,只留下脆的质地、清的气息、丰富的养分……揭开锅盖一看,满满一大锅只剩下小半锅,柔腻而乌沉,正往外泛出一粒粒白花。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正是西周人,将未来的竹,白煮出肉感。一种素生活,过得滋味甚浓,也是本事,值得再记一笔。

  竹为乡土感很重的植物,论及宜室宜家,近乎标配,皆大欢喜。深谙此道,每当春天来临,西周人包括夏叶人就广发英雄帖,多多益善地过起笋节,时间在4月中旬到下旬长达二十天。

  下手算狠,一个节日,就将一年中最美的时光都取走了。

                                                                                                     (赖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