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远离自然
 
发表时间:2016-08-10 来源: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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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人类进化过程,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

  自然为人类提供了土地、河流、阳光和空气,使其赖以生存;而且也为人类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尤其是人的精神生活。

  有了自然,人类有了春夏秋冬,晨夕朝晚;有了自然,人类有了雨露星辰,风花雪月;有了自然,人类有了高山流水,海阔天空;有了自然,人类有了青橙黄绿,五彩斑斓。自然馈与我们身体,还馈与我们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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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中国哲人教导我们要热爱自然、敬畏自然,而且不断提醒我们不要跳开自然,而是回归自然。

  孔子理想中的人,首先是修养高尚、善于治理国家、使天下能够达到礼乐太平盛世的圣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所向往的社会是尧舜禹汤和周文王、周武王之治。但是,在他的私心里,也为回归自然留下天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子路、冉有、公西华的理想是如何治理好国家,只有曾皙表达了回归自然的意愿,而孔子竟欣然与曾皙同道。可见孔子内心中所向往的还是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我们看到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至于道家对待自然的态度,更不必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理想中的神人、真人和天人,不是独立于自然的人,而是自然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亦是万物之一,与树木、与草莱、与鸟兽、与虫鱼并无二致。所以如果有人跳出来说:我是人,我是人,在庄子看来,此人就有些不正常了。

  中国古代文人,无论在朝还是在野,不管信儒还是向道,都有自己心灵的绿地——自然。文士风流,也体现在纵游山水,与鱼鸟为亲。魏晋名士多以山水之游为乐。羊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孔淳之“性好山水,每有所游,必穷其幽峻,或旬日忘归”。晋简文帝司马昱虽为帝王,却也是清淡名士,一日,他游华林园,对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作为帝王,虽然不能如一般士人那样可以放身山林,但是,即使是身边的园林,只要有山有水,就会有远离庙堂的快乐,感到鸟兽虫鱼,自然与人相亲。自然,甚至关乎到能否对得起文士的雅号。《世说新语·赏誉》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孙绰质疑卫君长作为文士的可能性,你卫承竟然连观赏山水的兴致都没有,怎么可能写出文章?自然是文章的母体,舍此岂能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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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如此,欧美也不例外。由于工业化的过程更早、程度更高,欧美作家愈加急切地渴望寻找自然,甚至逃归自然。

  《寻找荒野》曾历数欧美作家倾心自然的现象:爱默生的《论自然》认为“自然是精神之象征”“在丛林中我们重新找回了理智与信仰”。《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则声称,“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

  在欧美不乏隐居山林的隐士作家。被称之为“鸟之王国”的约翰·巴勒斯,三十六岁时在山间筑“河畔小屋”和“山间石屋”,在此度过人生的后四十八年,创作了《醒来的森林》等大量的表现自然的文学作品。 还有被称之为“山之王国”的约翰·缪尔,他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在美国西部的山野中度过,创作了《夏日走过山间》、《优山美地》等优美的文学作品。女作家西莉亚·撒克斯特终生生活在荒凉的“多鱼群岛”上,《海岛之恋》、《海岛花园》,鲜活地记录了她在岛上的生活。女隐士安妮·拉巴斯蒂,于一九五四年离婚后,就隐居于阿迪朗达克山脉的黑熊湖畔,其林中生活凝聚成《林中女居民》一书。

  如奥尔森《低吟的荒野》一书所言:“我发现自己并非独自在倾听,几乎每个人都在听,而且大家都在各处寻找能够听到这种荒野吟唱的地方。这种吟唱仿佛是往昔当我们与江河湖泊、高山草原及森林心心相印时众心所向的某种内心的渴望,而现在却渐渐离我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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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我们正远离自然。工业化迅速催生城市、瓦解农村,人们成群结队涌向都市,剥离了人与自然的血脉关系,自然由与人共生的主角,退化为远在天边的历史背景。

  我们忘掉了自然,不再留意四季。漠然面对桃花,不见灼灼其华。不知闲愁,没有春情涌动。高楼大厦遮蔽了我们的双眼,发酸发臭的空气罩住了花香,雾霾中没有燕子。初入城市时,我们还敏锐地感受到城市里的春天太短,冬季刚过,就到了夏天。住久了,没有人再抱怨春天之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是在那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春天的第一阵气息:待抽枝发芽的树木的气味,南山山坡上的松树、香脂冷杉及其树脂松香柔和的香气。我站在那里,像一只放出的猎犬用鼻子吸闻,用我那贪婪的鼻孔从扑面而来的、多种组合的风景中筛选索取。”谁还能似谢灵运和奥尔森那样观察、感受到春天微妙的变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每天从家乘车到办公室,再从办公室乘车回到家,我们在三个四方的盒子中循环,已经麻木春天,没有人再能体会到孟浩然春天的慵懒与惬意、失落与感激。没有夏天的雨,没有秋天的风,没有冬天的雪,不是没有,是这些与我们已经毫不相干。

  我们忘掉了自然,不再拥有山川峡谷、湖泊河流。看惯了高楼林立,我们不知有峭壁千仞,幽谷林深;习惯了车水马龙,不知有深潭镜影,白浪滔天。我们还有跋涉于山间、披襟散怀的逸兴吗?我们还有劈开激流、浪遏飞舟的豪情吗?我们还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行云流水般的闲适吗?还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孤独与高傲吗?当然,我们也知道去旅游。近则香山,远则泰山、黄山、华山。但你所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是游客、看客和过客。你不再是山中的我,山也不再是我中的山。你已经无法进入江山的魂魄,江山也不能进入你的心田。因为我们与自然不再互相拥有。

  我们忘掉了自然,不再与鸟兽虫鱼为邻。拥有自然时,人类何曾孤独?“一群鲈鱼在岩石中游来游去,它们的颜色是绿黄黑的组合。它们的美丽令我着迷。海鸥在我的上方盘旋啼叫。湖浪拍击着码头,我独处于一片荒僻可爱的地方,终于使自己融于风和水,融于我刚穿越的黑森林,融于我所寻找到的那片荒野的声音、色彩和情感。”这是现代人奥尔森进入到荒野后的所见所闻所感,他是特意从城市来到山中寻找原始的。而在古代,人与动物何曾有片刻分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那是旧时开门习见的风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也是诗人园中常景。但是今天,众鸟离人高飞天际,野兽独去远人的僻壤,要想看动物,只有去动物园,去看被限制了自由与野性、徘徊于笼中的鸟兽。我们把朋友俘获为俘虏,人类已经没有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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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因自然而进化为人,但是现在我们正忘掉自然。离开了自然,我们的感觉变得迟钝,我们的感情变得粗糙,我们的性情变得乖张。离开了自然,我们正逐渐由人退化回动物。(詹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