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全家如同候鸟,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四处迁徙,没有定处。可一到年关,一家人必定要回到茶院老家过年。年复一年,成了定式。 妈妈是老师,有寒假。每年春节来临,我和妈妈总是最先回家的,爸爸则要忙到二十八二十九才能回。妈妈回家后,要和奶奶还有小姑姑一起掸尘,做糖,做各种粉食,忙得很。而我,则一天到晚跟着爷爷。白天,爷爷要去打麻将。印象中,打麻将的地方是一个南货店,总有孩子。我便在那里寻别的孩子玩。那时,爷爷抽烟,抽冰叶、凤凰。印象中,凤凰烟闻起来最香。爷爷原来是乡里的干部,提早退了休,让爸爸顶班。退休后,爷爷在电影院里帮忙。放电影时,他就拿着个手电筒进去查票。晚上,我就跟着爷爷去看电影。早上的时候,爷爷会带着我去电影院打扫。地上遍布甘蔗皮,瓜子壳。爷爷在下面扫,我则在台上玩。记忆里,电影院的窗户特别少,也特别高。日光从外面照进来,直直的一条,扫起的尘土在光柱里舞动,异常清晰。 再晚一些,姑姑们的孩子也来了。那时,我们最喜欢玩的是鞭炮。长长的一串拆开,装在口袋里,四处扔。埋在沙堆里,扑的一声,沙子一动,冒一阵热气。扔到河里,鼓一群白泡,将水炸开。道地里有个大水缸,每天早上,那缸的水面上就会结一层薄薄的冰。一块冰,我们也可以玩半天。玩得冰化了水,手掌一阵阵发热,通红通红的。 儿时的春节总是热气腾腾的,杀鸡、杀鸭、做糖、捣年糕。特别是年糕,家家户户都要做。我们这里的冬天,年糕是仅次于米饭的主食。可以放在铁锅里和大头菜一起炖,也可以清水蒸了,蘸着红糖吃。更多的吃法是炒,将冬笋切了片,将腌制过的雪里蕻切成末,一起放在猪油里翻炒,特别香。捣年糕要用晚粳米,这种米介于早稻和糯米之间。早稻米粗,没有黏度,糯米太软,加之产量少,又贵。所以,晚粳米是最适宜制作年糕的。立春前,家家户户都会约好,一起去捣年糕的工厂。捣年糕的米需要提前浸泡,要浸泡到能用手碾成末才好。米浸好了,要放在石捣臼里捣成粉末,再将米粉放到蒸笼里蒸。对于孩子来说,年糕并不值得期待,米粉出笼的时候才是最为兴奋的一刻。那时,我总会站在蒸笼边,拿着包豆酥糖,伸着脖子等。蒸笼掀开后,热气腾腾的米粉被蒸熟,又松又软,白得让人动心。我们管这蒸熟的白色米粉叫年糕花,用勺舀一点,拌上豆酥糖。那滋味,无与伦比。 过完年三十,春节里剩下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拜岁了。按照习俗,正月初一是不拜岁的。初二开始,才正式出动。30多年来,我的春节记忆几乎都是在拜岁。一包红糖,一袋干荔枝,是拜岁时的标准配置。那时的包裹不像现在这么光鲜,用粗纸,包成斧头形状,称为斧头包,正面贴一张长方形的红纸,显得喜庆。这些包裹从初一送到十五,从这家送到那家,每一家每一户都如同春节不休的物流公司。那时候,我很不喜欢拜岁,因为交通不便。本地多山,因为道路难行,有十里不同音的说法。去一户人家往往要一天的时间,有时还要过夜。一个春节下来,比行军打仗还要辛苦。不像现在,山上打了洞,家家又有车,一天下来,几脚油门,便可以将亲戚走遍,方便得很。 拜岁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外公家。外公家的牛皮糖好吃,将糖水熬开,放入花生末、姜末,搅拌均匀,然后搓成长长的细条,拿刀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开。在嘴里咬,牙齿粘在一起,如胶似漆。塘地里埋着糖蔗,跟甘蔗相似。秋天时砍下,在土里挖一个深坑。将糖蔗埋在土里,保持住水份。等到春节,就拿着锄头,将糖蔗挖出。那是春节里为数不多的水果。另一样重要的水果便是桔子。桔子摘来后,大部分卖给了罐头厂。另一部分,便放在谷仓里。谷仓干燥通风,桔子不容易烂。那时的宁海人家,特别是东路方向的,一走进堂前里,总能闻见一股桔子发酵的味道。 听老人讲,更早的时候,拜岁时还能吃到木头做的鱼。本地靠海,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不缺鱼鲜。和水相比,此处更多的是山,所谓七山二水一分田。山里人家吃不到海鲜,也吃不到河鲜。但过年,又离不开鱼。靠山吃山,山里多木材,出雕花匠人。手巧的人家,便会做一条鱼,肥硕动人,放在碗里,浇上油水葱花。客人来了,也是知趣,不会真的去动筷。一条鱼,从初一摆到十五。再收将起来,等来年的又一个春节。 老人的记忆,我无从体会。就像我的儿子无从体会我的过年记忆一样。儿子今年7岁,对他来说,春节就是新衣服,吃不完的零食,看不完的动画片。在他们眼里,春节是新的,一日新,日日新。以前,想起过年,也觉得是新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过年,脑子里的记忆却全是旧的。所谓“辞旧迎新”,新还是欢喜去迎的,可那旧却已经舍不得辞了。(张忌) |
旧 年
发表时间:2017-01-22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