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河

　　安徽旅游推出皖北文化游，一些人认为是政治秀。大谬。

　　从在世界上的知名度或影响力来看，老庄应该是安徽的第一品牌，也可以说是中国的第一品牌。据说，这个世界上的印刷品，除了《圣经》，就数老子的《道德经》印数多了。只是很多人以为旅游只是看景，没有看到黄山那样的山水风光，便不是旅游，是有说头没看头。可换个角度，旅游是讲体验的，游客想了解的往往是不同于己的文化和生活状态。往往是有说头的地方比有看头的地方，更能吸引人。

　　亳州在安徽的西北角，触角突进河南省。我们从观音镇折回，往谯城走，谯城是亳州的主城区。这一带，左起今天河南，右到江苏，上接黄河，下通淮河，这广大一片过去都属古亳地。我发现，大凡笔划繁多，音节单一，多数人见到不认识或不敢读，一查字典多标识为地名的字，该地定当是历史悠久、文化厚重的地方。如安徽南方的黟、歙，北方的亳、谯、涡等。

　　道德中宫与老子的自然观

　　一路上，涡河始终不即不离地在我们左右。

　　阴雨的天空下，车过涡河大桥。尽管是冬天枯水季节，但涡河象是初夏季节里的江南，竟是满满的，有浩浩荡荡之感。名气很大的花戏楼的飞檐在车窗外一掠而过。谯城北关一带，有条古街，穿行而过，感觉街道肌理尚好，是一个保存比较好的古街区。介绍说市里已确定要改造这一片街区，希望能真正保存历史风貌。道路宽敞，但市面仍显得比较杂乱，换个词也可以说是繁华，透着浓厚的市井味。

　　在一个相对繁华的市角，赫然有一圈朱红色的围墙。道德中宫就座落在其中。高大的山门坐北朝南，门额上是“道德中宫”几字，大门左右有石雕双狮。进得山门，拜殿、大殿依序展开。讲解说这格局寓意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自然观。

　　侧旁是配殿，建筑多为砖木结构，布局错落有致，很安静，游客不多。转至西侧，见西墙上镶嵌着用一色青石雕刻的《道德经》。读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觉得泠冽，穿越时空的思想比青石更为经久，何况我等。耳房辟为讲经堂，据说每周有人来讲《老子》。

　　出得山门，回首道德中宫，大殿里的人物似越过墙垣俯视着我们，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甚是玄妙。道德中宫的门前是一条狭长的弄巷，名叫问礼巷。老子开课讲学时，孔子还是后辈。孔子问礼的事实，在孔子和庄子那里，都有记述，当无虚妄。鲁迅说，不读老子，不知中国的文化。只要是中国人，尤其是文人，没有不受老庄影响的。

　　陈抟庙与宋明理学

　　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因得其一言一字真传，研学有一丝一厘觉悟，甚至都可以开宗立派。老子的徒子徒孙不计其数，其中有许多是超一流的大家。陈抟老祖绝对是得老子真传之人，是道教史上的重要人物。易理包天地，耆龟冠古今。他的河洛数理、擅相、炼丹等，是中华文化中隐密、流布广泛、又有玄机的组成。他的号“希夷”就出自《道德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陈抟，亳人，其庙位于城南郊陈家营村。从道德中宫到陈抟庙，车程不到半小时。庙由山门、碑亭、拜殿、主殿、侧殿等组成。院落里有亭台、朴树、石碑等一些有故事的景物，很安静，游客不多。拜殿的对联是“大音乃希大视乃夷大无大有天为楷，至理必简至言必淡至旨至微道不磨”。殿里依次供奉着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老子居中。把三大圣人并列放在一起，意味着三教的兼容与和合。立意混元一体，汇通三教，也始于陈抟。庙内陈设较为丰富，列述陈抟生平事迹。其中指明陈抟开启了宋明理学，周敦颐、二程、朱熹都是他的弟子。

　　出得庙来，看亦雾亦霾的天，竟沥沥地下起雨来。极目望去，收割完庄稼的地块，笼罩在瑟瑟寒雾中，也让人瑟瑟。

　　天静宫与老子

　　出谯城，沿涡河往东南120里是天静宫。这里是淮河平原的腹地，也有人把此处称为涡淮平原，以示区别。汽车在大地上轻捷地奔驰，雨雾中，平原单调的景色与苍海桑田的感觉混成一锅粥，平展的大地有着生过孩子后产妇般的慵懒。车内对着地图查看，发现小小涡河上密密地连着大大小小几十条蓝线，看来都是雨源型河流，并不长大，多冠以河或沟名，如武家河、五道沟之类，沟可能更贴切。在土地如此丰饶，水网如此密布的环境下，远古的生活与交通或者旅行，想必也不是很烦难。古代文明的孕育，是必定有其自然力支持支撑的。看着看着，忽觉得车行得愈益平稳，轮胎与大地十分妥贴，似乎已深入公路表层，直接在几米甚至几十米厚的土层上奔跑，能摁得出淮北土地的饱满与滋润，富有弹性。绝无在山地石路上行走的干戾。

　　天静宫距离涡阳县城5公里，座落在一个叫郑店的村庄里。

　　天静宫又叫中太清宫，按地理位置，与河南鹿邑的太清西宫，本地往东靠宿州的太清东宫对应。所以有说法，郑店疑似正殿。这天静宫是老子祖庙，规模宏大，红墙加琉璃瓦，俨然有皇家气派。远远看去，真正“涣然洞府”。这里一系列的景点，包括紧挨着天静宫外的东岳庙、流星园、九龙井等，都因应着老子出生及成人、成道的行迹。老子在娘肚子里待81年不肯出世的故事，是除《道德经》外，最有趣的道家遗产。

　　与西方宣传自己的伟人不同，我们总是给伟人弄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像天有异象、龙蛋降诞等，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增其光辉。从今天来看，这类故事对年轻人毫无吸引力，甚至会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让人觉得蒙昧、幼稚。这种完全适得其反的宣传营销手法应当警惕并加以修正。

　　站在山门向外看，远处是“众妙之门”牌楼。往里看，有“道教祖庭”4个金字。中轴线进深很长，进去后才发现整个建筑群以三条纵轴展开，中轴依次排开的是会仙桥、灵官殿、老君殿、三清殿等。老君殿里的老子像头圆如天，大耳垂肩，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天上天下，唯道为尊。侍立老子旁边的文始真人尹喜，是他记录并传播了老子的五千真言。右轴核心建筑是“道之源”陈列室，左轴核心建筑是“德之初”陈列室。陈列室主要是对老子的其人、其书、出生及影响作介绍，其中有巨大的四幅浮雕，分别是九龙迎驾、老子讲道、孔子问礼和西出函关。导游说她在这里已讲了数百场了，每每讲过，都觉还有许多东西未说出来，还想再说。老子是讲不完的，讲不清的。

　　环绕天静宫的武陵河，古称谷水，几已变成武陵湖了。主要原因是此地有极其丰富的煤炭资源，在近些年的大面积、高强度的开采下，形成了大片大片的塌陷区。真正的“金矿”，愈挖愈多甚至是取之不尽的文化富矿弃之不用，而拼命去挖那有形有限之物质，舍本而逐末是之谓也。

　　沿武陵河下行，可直达涡河。走过曲曲折折的小路，站到武陵河与涡河交汇处，觉得天地一清朗。荫高树兮临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冬日的涡河褪去了它所有的装扮，近乎赤裸地袒露胸怀，让人看得更加清晰。天高地厚，天圆地方，高天厚土，一举手一投足，能摸到天地人相合的远古气息。

　　汉代的边韶云，长淮之地“其土地郁蓊高敞，宜生有德君子焉”，似乎其说法是有脉络可寻的。瞧这涡河两岸，除却老庄，像张良、曹操、华佗、嵇康等等，哪个不是天地间最明亮的星宿般人物。钟鼓将将，淮水汤汤……鼓钟喈喈，淮水湝湝……这清清冽冽的涡河水，千百年来似一直在证明古人所言不虚。这个郑店村，天然秀丽，若整理妆扮一下，哪怕只有一个标识，老子也一定借万千游客庇护于它。

　　庄子祠与老庄思想

　　现代中国人做梦都有老庄的痕迹。庄子是老子最伟大的徒弟，也是其可以比肩的兄弟，是老子思想最重要的解释者。其著述直追老子，才情卓越。我认为其瑰丽的思想文字，从古到今，天下无出其右。

　　出涡阳后遇到的蒙城是个意外。这个涡河边的小城，庄子故里，历史悠久，整齐干净，建设得颇有江南园林城市风韵。急切着想去看庄子祠，但地主希望先看看县立博物馆。没承想，县立博物馆也建得大方古气，馆藏丰富，是去看庄子的一个很好而重要的铺垫。

　　庄子祠在蒙城东郊，有赵朴初、舒同题写的“庄子祠”牌匾。内有逍遥堂、梦蝶楼、观鱼台、鱼池桥等，布局紧凑，很安静，游客不多。老庄的思想与文采，如龙在天，历朝历代芸芸众生，都在穷尽心智想理解他们、解释他们，却很少有人敢评价、能评价他们，真正走近贴近他们。抑或世风流转，追轻逐艳，炫技斗巧，此等人物难入世俗之故，抑或腊月天气寒泠之故，这是游客稀少的原因吗？不得而知。

　　印象深刻的是大门影壁后苏轼的《庄子祠堂记》：“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释老子，用十万言，差强人意。后世来者，再用百倍的语言释庄子，似更无厘头，释不清也罢，只怕已是离题万里了，却还不自知。看来人类的智力水平几千年来有多大进步，还需质疑。这个王竞小小县官，给了众多如过江之鲫的州县官吏一个启迪，想要青史留名既难也不难，用不着欺上压下，忤悖天地自然与平民百姓，尊敬祖宗，做点文化旅游功德事业就可以了。

　　睡前读庄子想找点感觉。真想梦见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梦见，甚至没有梦。早起早饭。地主热情地推荐地方食品——SA（平声）汤，极其难认难写难读的一个字，电脑字库没有的一个字。（左边一个月旁，月同肉，右边上面是个天字，天字下有个非字，再下是一横）。有肉的日子天天有，可见非同一般。其做法既复杂也简单，倒是很得老庄的精髓。用三年老母鸡、猪大腿骨头熬成膏汤，吃时先打鸡蛋在碗里搅匀，直接用膏汤沸冲成蛋花，再加牛肉末、胡椒等。读庄子里的许多寓言，领会其梦境，极尽繁华绚烂之词藻，可能不过一碗SA汤。

　　涡河流经蒙城后继续向东，就进入怀远县境了。我们直接南下，经芡淮新河进入凤台，再过淮河，便到了八公山下的寿县。这里也是深受道家文化浸染的一片土地，这里有茅仙洞，是所谓茅山道士的由来。有刘安王墓，所谓炼丹未成却成就人类一道美食豆腐的帝王。八公山上密密匝匝的桃树林，掩映着他们的墓冢与洞府。冬天，经剪枝后的桃树更显虬曲遒劲，根根如骨，枝枝如铁，没有绿叶，没有花朵，但那暗红色的枝条却比什么花花草草都更加艳丽，有着更为蓬勃的生命力，昭示着春之将至。这看尽世事沧桑、近乎遗世的淡定自信，或是老子的期许和庄子的梦想，恐怕无人敢说。

　　沿着涡河行走，这是一条相当完整的文化旅游线。对应着道家、道教最主要的文化圈，也体验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天道。有机会再去看涡河入淮河，去看淮河入长江，循着河流去找文明史、文化史，那时，被物质磨灭的心才有可能复苏。

　　谁来写本涡河志，就好了。

                                                                             （万以学）